王璇静默听着,并没有打断,直到王绅停了下来。 “你想与那孟氏阿彰交好?” 王绅初初尚觉得有些惊讶,但下一瞬却是反应过来了。 他家长兄慧敏,一眼看出他的心思有什么奇怪的? 想明白这一点后,王绅就放松下来了。 小郎君抿着唇,倔强地迎着自家长兄的视线,问:“不行吗?” 王璇一时不答,眼前浮光掠影般滑过许多影像。 有阿父托请他照料幼弟的情景,有幼弟初初落入这阴世天地里的情景,有兄弟两人从陌生到熟悉的一幕幕…… 王绅确实是有些调皮,但他并不是不知道旁人的好,也懂得去回应。 王璇眨了眨眼睛,眼前画面却是定格在一辆越过他的牛车向前方驶去的马车上。 他再眨眼,收回心神。 “咯哒”的一声轻响,原本被他捧在手里的茶盏回到了案桌上。 “也不是不可以。”王璇回答王绅,“但是阿弟,与人相交,贵在真,重在诚。” 尤其当那个想要交好的对象,是个心思机敏、聪慧锐达的人的时候。 王绅的眸色一缓。 “你可曾细想过,”王璇在问他,“你到底是为的什么,想要与那孟氏阿彰交好?” “我……”王绅一时回答不出来。 王璇坐在对面静静凝望着他,也不催促,就等着。 王绅心头有许多念头转过,消失浮现,浮现又消失,不断地循环来往。 但在这些念头之上,却又有一句问话,在镇压。 “你到底是为的什么,想要与那孟氏阿彰交好?” 王绅的面色翻转过几回,终于平缓下来。 “因为我觉得他很不错,是个能交好的人。”顿了顿后,王绅又道,“虽然最开始时候,我是有别的意图,但渐渐的,我却真的觉得他可交。” 是的,在最开始与那孟氏阿彰搭话的时候,他其实抱着许多别样的想法。 他想要将那个声名陡起的小郎君拉入他的队伍中,成为他的伴当。 他自认这很合理。 他可是琅琊王氏宗长一支的嫡系郎君呢。 虽然他不是长兄王璇,没有长兄的贵重身份,没有长兄的能耐,他也很调皮顽劣,但他是琅琊王氏宗长一支嫡系郎君。 他的身份,在那个出身小郡名门的小郎君面前,就是天然的优势。 那个小郎君冒头冒得太突然了,不论他的天资如何惊人,他的名头如何响亮,他的根基始终不稳。他就不同了。 他身后,站着琅琊王氏。 有他作为倚仗,那小郎君在这帝都洛阳里能安稳很多。 只要是个聪明的,就不会轻易拒绝他。 不然,除了他以外,那小郎君还能寻找到谁来作为他在帝都洛阳里立足的那个倚仗呢? 帝城里的那位慎太子吗? 可是那位慎太子养在深宫里,少有能出来的机会,更何况慎太子是皇族,在这帝都里,常受诸多世家望族的掣肘,又有帝宫里那对帝后明里暗里的阻拦,更不似他来得方便…… 他一面料想着那小郎君的反应,一面联络学舍及诸同窗,调整了坐席,让自己坐在将来会安排给那小郎君的坐席正前方。 他原以为此事不会有别的结果的,但那小郎君的反应,却愣就与他料想的不同。 他只将他、将他们当做寻常的学舍同窗,虽也温言说笑,偶尔跟他们谈论起童子学乃至太学里的趣事,但…… 他们之间却始终是不咸不淡的。 那距离或许看着不甚分明,却是一直都存在着。 哪怕他们着意交好,那孟氏小郎君也只是客气回应,并不会更靠前一步。 不得不说,初初碰上这样软钉子的时候,王绅不是不气闷的。 但后来看见谢礼、庾筱、李睦等等一众同窗,甚至是那司马家的慎太子殿下也都没得着几分例外的时候,王绅的闷气就散了。 他反又乐呵起来。 孟氏那小郎君就是这样的态度、性情,并不是只针对他。 他、谢礼、庾筱、李睦、司马慎等等一众人等的身份,在那孟氏小郎君眼里,却都只是平常。 那孟氏小郎君也不是不知道他们身份的贵重,不是不清楚他们背后的份量,他心里是明白的,但他就是与他们平淡地处着。 不动不摇,不卑不亢。 那种平淡到近乎超然的姿态,切切实实触动到了王绅。 “……他很厉害。” 明明是满腔的话语,但到了嘴边,却就只有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王璇伸出手,帮着王绅将他面前那盏已经冷却的茶水换去。 王绅看着王璇动作,直到新的一盏茶水被送到了近前。 “大兄……”他低低唤道。 王璇抬眼看他:“你倘若是真心想要与他交好,那这事情,就急不得。” 王绅张了张嘴,想要询问什么。 不等他来问,王璇就先开口了:“早先那阵子,你们的事情办得太急,也太躁了,那小郎君必是都看在了眼里。” 即便王绅一言撇过了,可王璇还是看明白了王绅那未曾言明的谋算。 他也好,童子学里的其他生员也罢,其实在一开始,都打着想要收拢那小郎君的主意。 可莫要忽略了,王绅才刚说的是想要让那孟氏小郎君充作他的伴当。 伴当,确实亦有伙伴、友人的意思,但细细论说起来,伴当的身份却是要比伙伴略低了一筹的。 若真要比较的话,伙伴便是朋友,伴当却却似是皇子伴读。 另有一种上下、主从的区别。 王绅他们这些高门小郎君,虽则也看重那孟氏阿彰,更在他面前释放出相当的善意与友好,然而…… 王绅他们也是在俯瞰着那孟氏小郎君的。 那时候这些小郎君对那孟氏子释放好意,更多带了点妥协的意味,又或是施舍。 他们认为接纳那小郎君是他们对太学、对学舍、对先生的妥协,他们认为他们的交好,能够给予那小郎君更多的便利…… 他们大抵还想着未来。 认为他们先对那小郎君示好,待到他们成长起来,进入朝堂中枢或地方同朝为官时候,可以得到同等份量的回报。 王璇一直都看在眼里,也所以,当王绅碰到软钉子来找他的时候,他其实还真没觉得多少意外。 王绅他们这些小郎君在与人相交时候杂念太多,偏又手段不算隐蔽、不算光明坦荡,那孟氏的小郎君能放任他们、顺遂他们的心意? 那孟氏小郎君,可不是易于之辈。 “得慢慢来。”王璇说着,也端起了茶盏,拿温热的茶水润喉。 王绅怔了许久。 待回过神来后,他几乎是急切地看定对面的青年郎君:“那……” “那大兄,我该怎么办?” 王璇定定看他一阵,问他道:“你是真的想要与他交好?” 王绅郑重点头。 王璇再问:“你能为你先前的轻忽怠慢,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王绅认真想了想,回答王璇道:“尽我所能。” 王璇不置可否,问得更直白一些:“你可能放下身段来?” 王绅没能反应过来,他茫茫然地看着王璇,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 王璇看着他,认真解释道:“先前你们怠慢他,与他相交时候杂念太多、心思太多,这是态度的问题,也是根本心思问题。” “此等问题,想要解决了,绝不只是拿些奇珍异宝、天材地宝,又或是什么机缘就可以的。” “你需要向那小郎君表明你的态度,纠正你的根本心思。” “你得明白,”王璇道,“你是想要交他这个朋友,而不是真的想要一个伴当。” 王绅面上的茫然消散了许多,他隐隐有些明白了。 可也正因为他有点明白了,所以他才那样的挣扎,一时下不定决心。 王璇仍然不催促他,只透着薄薄的茶雾,细看着对面的小郎君。 他明明尚未长成,却也开始心忧家族,惦念着要为家族做些什么…… 说到底,这事,是他这个长兄没能做周全。 是他事前没有明白提点过他,而是放任他随意而为。 ……不过,这未必就不是好事。 王璇又举起杯盏,啜饮一口茶水。 他家幼弟因自己胡闹的缘故,带着家族中好几个小郎君一同落入阴世天地的事情,在家族里着实闹起了一场小风波。 即便阿父已经将事情平息下去了,他自己却仍然留了些痕迹在心底,始终不能释怀。 这一次他会想着为家族去接触那孟氏小郎君,也是被那点执念驱使,想要借着那孟氏小郎君,为族里立下些许功劳的意思。 他早先注意到了,却对着遮掩得极好的幼弟无从下手。但现在不同了,现在,阿绅自己注意到了其中的问题,他可以着手处理了。 这样想着,王璇又唤了王绅一声:“阿绅。” 王绅发散的目光有焦点再次凝聚。 “你还需要想明白,你到底是想要为自己,结交那个孟氏小郎君;还是为的家族,所以想要跟那小郎君交好。” “……如果我没能想明白呢?”许久以后,王绅喃喃问道。 王璇唇角扬起一个弧度。 他没有答话,但一切的反应也已经足够让王绅自己明白了。 王绅怔怔看着,发愣。 王璇有些心软,但到底稳住了。 他慢悠悠开口,将王绅知道但不太了解的那些事情,一一与他说道出来。 “昨日里,你们童子学休沐,那孟氏子去拜访了陈留谢氏的谢诚谢郎中。” 王绅凝了凝神。 王璇就知道他在听了。 “你在童子学里的另一位同窗,谢氏的谢礼,也出现在谢诚谢郎中府上,同其他的谢氏旁支一道,等来了那孟氏小郎君……” “但彼时在谢氏园林中的诸多谢氏郎君中,孟彰只看中了一个谢远。” “谢远……”王绅道。 王璇点头:“那也是谢氏旁支的郎君,他学识不差,但更擅琴,以琴曲名传帝都。你应也是听过他的名声的。” 王绅缓慢点头。 “那谢远谢郎君其实也没有多做什么,他只弹奏了一首琴曲……” 王绅猜到了什么,他眸光微动,更看定了王璇。 王璇颌首,肯定了他的猜测。 “就像你曾经听到的一言半语那样,谢远视孟彰为知音。” 王绅一时沉默,只垂着眼睛看自己的手指。 王璇总结道:“所以,你想要与他结交,必得先与他赔罪,表明了态度,然后端正心思与他相处。” 他觑了王绅一眼:“这原本也是……正经与旁人结交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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