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感袭来,步步紧逼,他一退再退,身后只剩万丈深渊。可他还不能死。 在这世间还有人把放在心尖疼惜他。 萧明绪终于使出力气掰开了皇后的手,将她推倒在地。 他猛得咳嗽起来,身子摇晃了一下却没有倒下。最终他站住脚缓住了气,第一次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母亲。 这两年他如同抽枝发芽的树般疯狂地生长着,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接近成年男子的气魄和力量。他已经不再需要仰视自己的母亲了。 “皇后,你可知谋杀储君是死罪。”他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声音却冷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皇后愣了一下,她开始大笑起来,笑完就哭了。她摇晃着爬了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滴到了大殿的地板上,留下了一个深色的水印。她一个踉跄向前倒去。萧明绪还是上前把她接住了。 皇后抬起头看着他,皱起的眉头舒展开了。她颤抖着伸出手抚摸上他的脸。 “这样才对。”她说,“这样才是我的好孩子。” 说完,她推开他,一个人摇晃着离开了大殿。 半个月后,北方蛮族出兵再犯中原。国舅爷领兵北上,却在路途中突生恶疾,猝然暴毙。一时间军心动荡,士气低迷。少年将军袁欢临危受命,策马北上,首战大捷。 朝中一片欢欣鼓舞。然而皇后却将自己关在宫中,从此深居简出鲜少露面。 自此之后,萧明绪再没有被母亲打过。 多年后,萧明绪依旧会反复想起那个夏夜,陷入疯魔的母亲掐住他的脖子。 他会想起母亲留在他身上那渐渐收紧的窒息感。 想起这些,然后追悔莫及。 他宁愿自己就那么死了。
第22章 君臣(三) 北方的战事持续了两年,终于以重新签订条约为契机,罢战休兵了。 京城下了一场十年一遇的大雪,一时间天寒地冻,空气冷得如刀子般割人心肺。自从国舅爷去世之后,温家便败了。那些曾经拥护温家的党羽全都兔走狐孙散,良心点尚且会保持沉默,丧心病狂地还会落井下石地在皇帝面前反参一手。王家的势力迅速崛起,攫取了大量的官权兵权,连皇城的禁军也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 然而纵使朝内朝外流言蜚语传得再凶狠,最关键的太子之位依旧稳如泰山,没有松动一丁点。早已权势滔天的二皇子若是溜达碰到萧明绪,还是得尊称一声太子殿下。每每如此,第二天萧明绪总能听到二皇子回自己宫里摔东西骂人的传闻。 二皇子大概怎么也想不明白,温家已经是强弩之末,自己明明更得宠,对政务也更加用心努力,为何父皇就是不肯松口。只有萧明绪心知肚明,他是一把父皇插进母后心脏的复仇之刃。皇帝就是想让皇后尝尝,空有名号没有实权到底是什么滋味。 大雪连下了几天,终于变小了些。萧明绪抱着暖炉,披着由丝绸和柔软绒毛混合编制而成的冬衣,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看雪。他想起第一次见袁欢时,好像也是大雪纷飞。 这些年他一直再给袁欢写信,他会将花瓣夹在信笺里,春日的桃,夏夜的昙,秋天的菊,冬日的梅,重复了一轮后再重复一轮。 战事焦灼,军武繁忙,萧明绪原本并不指望收到回信,可袁欢每次都会回信。他每次都把信写成了一封又臭又长的战报,以至于萧明绪对战事比皇帝还要了如指掌。 他根据战事的发展,熬了好几个夜晚查阅资料在地图上找到了一条安全便利的输送粮草物资的路,又花了好些天字斟句酌地写了厚厚的一本奏折,才把这件事落实下来。他还去太医院亲自挑选草药,将它们碾碎,混上石蜡和蜂蜜熬制成金疮药。他将金疮药放在小盒子里,跟各类物资一块运往了北上。 即便如此,萧明绪仍然时常会觉得不甘,自己被困在这四方之地,能做到的只能是微不足道的这些了。 今年入冬,袁欢托人不远千里地给他送了一包牛肉干和一张新制的狼皮裘衣。信中没有了大段大段的战事,只有短短几句:吾一切安好。吾亦怀念汝,如鹿思水,如鸟思林。 牛肉干太硬,狼皮裘太臭,只有这封信萧明绪爱不释手地看了好几天,他将鼻子埋在信笺里,呼吸里全是篝火的味道。 我也好想你。如小鹿思念山泉流水,如飞鸟思念树叶丛林。 “太子殿下真是好兴致啊。大白日的竟有空在此地赏雪品茶,如此清闲实在是让臣弟好生羡慕。”二皇子萧明岚从旁边的假山里踱着步走了出来。萧明绪觉得这人着实奇怪,又不待见自己,又非要凑过来阴阳怪气地说一嘴。 “二皇子客气了。这赏雪品茶,远没有在宫里砸东西来得有趣。”平日里萧明绪总懒得跟他计较,今日大概是因为他的出现实在是煞风景,就随口回了一嘴。谁知道这人真就是一没脑袋的炮仗,一丁点儿火星就噼里啪啦地炸了起来。 萧明岚梗着脖子嚷嚷道:“你!你知不知道温家已经完了!你就是个徒有虚名的太子,你还有什么可狂的?你还有什么?” “他有永安侯府。”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 有风穿过凉亭,撩起了萧明绪的头发。树枝不堪积雪的重负,窸窸窣窣地抖落了一地雪白。 他转身回头,透过一层雪雾,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袁欢站在鹅毛大雪中,一身红衣铁甲,右手轻放于剑把之上,张扬热烈得像是一团火。“臣拜见太子殿下。”他抱拳,屈膝跪在雪地上。 “袁将军辛苦了。起来吧。”萧明绪说着,手藏进袖口,偷偷捏成了拳。冰天雪地里,他的手心却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袁欢站起来,扭身向二皇子轻轻一鞠。“见过二皇子。”其恭敬程度是泾渭分明。 “你们……好啊,真想不到,太子私下还结党营私呢。” “永安侯世代忠良。太子殿下是储君,是未来的圣上。臣忠于殿下有何不对?哪来的结党营私之说?二皇子,贼喊抓贼的话还是少说为妙。今日二皇子在这说的这些大不敬的话,微臣也不介意明日上朝拿到大殿上与满朝文武论道论道。” 二皇子被堵得哑口无言,一摔衣袖悻悻而退。 萧明绪不发一言,他仔细而又贪婪地盯着袁欢看,每一寸肌肤都不愿放过。也许是舟车劳顿未曾休息,他眼圈底下有一层薄薄的乌青。所幸人看着还是精神的。 袁欢向萧明绪走了一步,萧明绪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一步。这个举动刺痛了袁欢,他微微皱眉,露出了些许委屈的表情。 “怎么了?” “这里是皇宫。”萧明绪只觉得自己的后背也在冒汗。 袁欢忽然就笑了,他走上前上前不由分说地抓住了萧明绪的袖子,将他拉到假山后面,藏进了石头间一人宽的缝隙里。 “这样便没人能看见了。”袁欢说着,伸手握住萧明绪的手,“你出汗了。” “嗯……”萧明绪有些僵硬地看着他,“我以前不懂。如今懂了。” “什么?” “原来近乡情怯,是这样的感觉。” 袁欢眯起眼笑,他将他拥入怀里,头埋进他的颈窝里印下了一个吻。萧明绪仰着头,他看着被假山割裂的天空,微微张开嘴,吐出一声轻轻的喘息。 入夜后,大雪终于停了。所有声音仿佛都被积雪细细地藏了起来,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袁欢定定地望着东宫的殿顶发呆,他的手握着萧明绪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抚摸着。周围弥漫着一股草药香,是熟悉的,属于萧明绪的味道。 “还不睡?”躺在他身边的人问道。 “嗯。认床了。”。 “小时候也没少在东宫住过,怎么忽然就认床了?” “大概在西北睡了几年硬邦邦的草榻,一下变成这匡床蒻席。不习惯。而且你在我身边,我……”袁欢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之前总梦到你,一醒了你就不见了。我怕我现在就在做梦,一闭上眼你就没了。” “不会的。至少明天不会。”萧明绪握了握他的手,“你要喝点酒吗?” “好。” 萧明绪起身,将长袍随意地披在身上。他歪着头挽起头发,露出了一小节洁白的脖子。 他从小方桌上拿起酒瓶,将它放在了炉火边上。炉火轻轻地舔着酒瓶,很快就冒出了氤氲的热气。 袁欢用手托着脑袋斜躺在床上,他盯着他看着看着便开始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看你这太子当的,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 “你是保家卫国的将军。我能做的不过是温个酒而已。”萧明绪轻描淡写地应着,他将酒倒入两个酒杯,一手拿着一只,走回塌边递给了袁欢。 “哎,真是什么荣华富贵高官厚禄都比不上这杯酒啊。”袁欢接过酒,轻轻地碰了另外一只酒杯,一饮而尽,“殿下把这酒杯赏我罢,我拿回侯府放家祠里供起来。” “其实我想向父皇请奏,南下出巡。”萧明绪没接他的俏皮话,而是话锋一转,谈起了正事。 “是因为瘟疫么?” “嗯。自从去年夏末水患后,南边就断断续续地传来疫情的消息。赈灾粮和银子一早便下放了,灾情却反而愈演愈烈。我猜,赈灾的物资大概已经被一层层地吞光了,根本发不到老百姓的手里。”萧明绪垂下眼,摇晃着酒杯里的酒,却迟迟没有下嘴。“我想亲自把物资带下去。” “呵,你猜我为何这时候回来?”袁欢不悦地冷笑了一声,“因为瘟疫,南边有人揭竿造反了。规模虽说不大,但因此造成了南疆少数民族趁乱入境。下面乱成一团麻,让我回来收拾烂摊子。” 萧明绪听后,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喃喃道:“人一旦没有活路……” “必会奋起反抗。” “王氏掌权,养出的都是些什么蛀虫败类。”萧明绪蹙起眉头,他将酒杯捏紧,指尖微微发了白。 “鲜少听见你这么骂人。”袁欢笑了,他将萧明绪手里的酒杯接下,抬头饮下,正色道:“太子殿下,你现在有兴趣争权夺利了吗?” 萧明绪摇了摇头说:“不”。如今王家外戚掌权与从前温家一家独大,本质上并没有区别。皇权早就四分五裂,就算他费尽心思登基了又如何呢,不过是重演温家外戚掌权的剧本,他始终是个傀儡皇帝。这盘棋已经死了。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只想治病救人。” 对于萧明绪的上奏,皇帝很干脆地就应允了。他对这个太子一向漠不关心,索性什么都随他。萧明绪已经对这种冷漠习以为常,谢恩之后就开始打点行李。倒是皇后听说了此事之后,遣人去请了他。 袁欢知道后,这位征战沙场的将军一边发着抖一边表忠心说愿意陪太子殿下一块前去。萧明绪看着他满脸冷汗,谢绝了他的好意。将东西打点得差不多了,他只身一人前往皇后的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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