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最后也没有嫁给权贵之子,而是自刎于闺房之中。 那是困住她一生的地方。 而那位许诺带她走出此地的良人,再也没有回来。 俆雁山无数次从梦中惊醒。 梦中的姑娘从不狰狞可怖,反倒娇媚如初。 温婉地靠在他身上,哼着悦耳动听的小调。 但不知为何,竟比任何梦魇都要令人挣扎痛苦。 他浑浑噩噩地走过半生,耳边的骂声听多了,今日倒还真是第一次被叫醒。 这一场梦太长,长到姑娘已然走了二十余年。 “二十余年......”俆雁山松了力道,喃喃自语着缓缓背过身,干瘦的身躯比过往显得脆弱。 齐晟只是安静地望着,并未开口。 不知沉默了多久,俆雁山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 “后生。” 齐晟:“俆老。” “天寒,老夫近来夜里冷。”俆雁山缓缓道,“若你能给我猎来兽皮,老夫便将药宝给那丫头。” 他说着打了个哈欠,一副没把齐晟放在眼中的模样,慢悠悠朝里走去。 “否则,便带着你那小娘子,早日下山歇息吧。” 他并不打算交出药宝,故意为难对方,等着听齐晟犹豫不决的声音。 养尊处优的公子对上雪山之中的野兽,几乎毫无胜...... “好,我去去就来。” 谁料齐晟一口答应,转身就走。 俆雁山陡然回首:“我说的是兽皮,猎来的兽皮!” “明白。”齐晟随意点头,朝外走去的同时还不忘顺走门前的推车。 “我先猎了拖来扒皮,骨肉你随意处置。”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听着他风轻云淡的嗓音,俆雁山气得来回走了两步。 “......这不要命的疯小子。” —— 打猎对齐晟而言并非难事,只是他鲜少来云邬雪山,对地势生疏,所以格外谨慎。 若碰上一两只猛兽倒还好应付,但若运气不好碰上一群,倒也算是麻烦了。 许是老天开眼,齐晟碰上一只落单的熊瞎子,为了不弄出更大的动静惹来麻烦,他与黑熊缠斗许久,一直到浑身隐隐发热之际,眼前的大块头才轰然倒下。 齐晟呼出一口白气,随意甩了甩剑,血落在雪地上,如同点点红梅。 他确认黑熊没了声息后,这才走到不远处的推车旁拿出麻绳,费劲地将它拽了过去,待到顺利将这大家伙绑上推车。 饶是齐晟也喘了口气粗,他抬手随意擦拭额头渗出的细汗,想起盲翁的许诺,忍不住庆幸自己并未暴露身份。 齐晟并未停留,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山下赶去。 这段路并不好走,但齐晟这会儿正在兴头上,愣是片刻不歇地拖着推车走到盲翁的小木屋前。 行至门前,他一把放下推车,顾不上自己满身血污,气息紊乱地朝里喊了句。 “徐老!” 他割裂麻绳,黑熊顿时从推车上倒下,发出一阵闷响。 里头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隐约能听见对方不可置信的嘟囔,看来盲翁当真不信他,这会儿应当觉得格外荒唐。 齐晟胜券在握,难免有些得意忘形,想起临行前盲翁的嘲讽,他轻笑一声,踩着黑熊的尸体。 而后朝盲翁一抬下巴,扬声道。 “兽皮我给你弄来了,我娘子的药宝呢?” 这时,细微的动静从身后传来。 齐晟下意识回头,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极冷的眼眸。 池州渡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 正沉默地望着他。 齐晟:“......”
第12章 浅笑 池州渡眼神平静,也不知听没听见他方才口出狂言。 “姑娘……” 齐晟的气势顿时矮了一截,立即收回自己踩在黑熊尸体上的脚,尴尬不已:“我......方才......” 他此刻形容狼狈,衣裳血迹斑斑,手上冻伤不说,如今又添了不少细小伤痕。 池州渡目光落在他红肿不堪的手上。 “我……” 齐晟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正绞尽脑汁地措辞解释。 谁料下一瞬,红衣兜头落在他身上,淡香扑鼻。 池州渡与呆愣的人擦肩而过,朝显然已经猜到前因后果,正臭着脸靠着门框的盲翁走去。 “你这丫头倒是好本事。” 盲翁轻啧一声。 池州渡并未理会,长睫垂下,兀自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盲翁。 “岁骨。” 盲翁脸脸色倏地变了。 岁骨乃先祖俆恩承手中至宝药玉,早在几百年前便不知所踪。 他立即接过在鼻尖轻嗅,手指不断摸索,惊疑不定道。 “……你是从何处得来此物?” “换是不换?” 池州渡冷声问。 “……” 盲翁手里紧紧攥着岁骨,骂骂咧咧地嘟囔两句“臭丫头”,这才不情不愿地回屋取出一个落灰的锦盒。 他心里有气,故意朝对面吹了口灰。 池州渡不躲不闪,面不改色地接过后便转身打算离开。 盲翁冷哼一声,压低声音道:“丫头,那傻小子对你一心一意,若你只是有心利用,便早些放他离去。” 池州渡身形一顿,突然回首。 “我与你先祖同辈。” ——你逾越了。 盲翁愣了片刻,旋即火冒三丈:“你这臭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谁教你这般口出狂言!” “臭丫头,你听见老夫说话没有......臭丫头!” 盲翁气得用力跺着拐杖,朝前方叫骂着。 无礼后生。 池州渡置若罔闻,眼底毫无波澜。 倒是自方才起就一直抓着外袍发呆的齐晟被这一声怒吼唤回神魂。 他慢半拍地嗅了嗅衣裳上淡淡幽香,这才惊醒似地脱下,面红耳赤地朝池州渡道,“姑娘,小心着凉......” “我并不畏寒。”池州渡打断他,淡淡道。 “哎!我说你这臭丫头……” 盲翁仍然锲而不舍地叫骂着。 “俆老!”齐晟匆匆回头朝盲翁看去,继而对池州渡解释道,“姑娘先回吧,我还需将这兽皮......” “滚!”门口的盲翁暴躁地扔了拐杖,“用不着你,都给老夫滚!” “……您老人家这又是闹得什么脾气?” 就在齐晟苦思冥想该如何出言安抚之际,不远处陡然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 原来是山下那名后生,他弯腰捡起俆老扔出去的拐杖,朝齐晟笑了笑。 “齐公子见笑了。”他目光掠过地上的黑熊,稍加思索便心中了然,善解人意道,“这些交给我就好,二位并不适应雪山,还是早些回去为妙。” 齐晟沉吟一瞬,紧接着朝盲翁和山下兄台一行礼,他诚恳道。 “俆老,多谢。” 俆雁山终究年事已高。 齐晟琢磨着传信回宗,派几名弟子前来照应着。 盲翁的叫骂戛然而止,旋即侧头冷哼一声,不耐地摆手。 “行了行了......这丫头带来的东西的确令人吃惊,老夫也不得了便宜还卖乖了,你二人早些下山吧。” 东西……什么东西? 方才他一时愣神,当真未曾注意。 齐晟心中存疑,但还是抱拳道:“是,二位保重。” 那后生朝他们和善地笑了笑,“保重。” 池州渡冷淡地收回视线转身离去。 齐晟匆匆跟上,披着姑娘衣裳的他显得有些滑稽,但此刻血脏了红衣,他也不好还回去,只得别扭地跟在对方身侧。 一直到两人的身影远去,那后生才缓缓转头看向盲翁。 “师父,您为何让他猎来兽皮?” 盲翁沉默良久,丝丝凉意钻入骨血。 风雪飘落在他的眉睫之上。 “有能敌过猛兽的武力,便多了一份得以护住挚爱的底气。” 他那时手中只有药草,才会被滔天的权势与人言压倒在地。 这句话酝酿得太久,在口中兜兜转转二十余年,才得以现世。 时至如今,他终于看清自己的怯懦与悔意。 若他那时有这半分魄力…… “罢了……” 徐雁山笑着摇摇头,含着酸楚的尾音散在风里。 迟来的愧疚与晦涩如同满山落雪。 不知何时起。 再不见青山,唯有霜寒。 难化,难解。 —— 下山路途较远,雪上两道脚印不知觉间已瞧不见尽头。 齐晟心中忐忑,始终试图开口说些什么,但每每张开嘴,又懊恼地重新闭上。 思及自己方才嚣张地唤池州渡“娘子”的模样,齐晟羞得恨不得拔剑自刎。 但不知觉间,思绪渐渐飘远。 这些日子他恪守本分,从未逾越过分毫,只是彼此擦肩而过时才能嗅到对方身上隐隐的淡香。 而此刻鼻尖沁满池州渡身上的气息。 齐晟不争气地红了脸。 他迟疑片刻,最终还是鼓足勇气开口。 “姑娘,方才在下口无遮拦,实属失礼了,还望姑娘海涵。” “俆老今日畏寒,呃......不是,俆老今日差遣我去山中打猎......” 他心虚得不敢抬头,许是紧张,一张开嘴便喋喋不休,愣是不给人开口的机会。 齐晟也不知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牛唇不对马嘴的话,他一面期待池州渡说些什么,一面有害怕他忽然说些什么,总之十分矛盾。 他就这么莫名其妙自言自语了半晌,直到池州渡忽然停下脚步。 齐晟心里咯噔一下,闭了闭眼。 真是祸从口出,古人诚不欺我! 池州渡见他遍布细小伤痕的双手紧攥着红衣,沉默片刻后忽然道。 “玄九。” “在下绝无......”齐晟闭着眼睛诚恳地忏悔,悔到一半反应过来对方并未责难,顿时愣住,慢半拍地睁开眼:“......什么?” 池州渡注视着他的眼睛,显得有些认真:“‘我’的名讳。” 玄九是他最为得意的活傀,由自身精血凝练而成,他极为喜爱。 即便在百年前他“名声大噪”之际,世人也都唤他“池贼”,唤玄九“活傀”。 但玄九不仅仅是傀,她无心无魂,是这世间唯一不会背叛自己的血肉之躯。 在百年后的今日,池州渡望着眼前真诚古怪的后辈,鬼使神差地说出了玄九的名讳。 玄九? 齐晟眼中闪过迟疑,轻越分明说对方名叫“池州渡”。 想来许是对方在外的化名,不愧是姑娘所取,当真好听。 他并未纠结,喃喃重复了一遍:“玄九。” 紧接着,他抬起脸,真心诚意地夸赞了一句,“这名极好,与姑娘颇为相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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