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族绝非易事,遑论滴水不漏。 此事蹊跷。 齐晟拧眉,打算回头书信一封,让弟子们不要掉以轻心。 他并未多言,附和两声后,便与那后生道别。 待回到院子时,霞光已然昏沉。 齐晟轻捏冻麻的指尖,拍了拍身上的落雪随手推开门,一抬眼就见房门大开,池州渡坐在屋中,正提笔在符纸上写画。 屋外落雪,屋内之人犹如冷傲红梅。 池州渡听见动静,抬眼望去。 齐晟这才回神,立即关上院门挡住寒风,笑着朝里走去。 “你回来了,可曾用膳?” 池州渡血肉被煞气侵占,又因诡咒颠倒阴阳形成制衡,以此生存,本不必进食。 但为了不引人起疑,他一直保持着进食的习惯。 “未曾。” 他放下手中的毛笔,将符收入囊中。 齐晟像以往一样凑过来,一边邀他共同用膳,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今日的趣事。 两人朝主院走去,池州渡冷淡地目视前方,也不知可曾将话听了进去。 齐晟倒也不在意,兀自说着,忽然他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姑娘今日为何外出?” 池州渡:“杀人。” 他说得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齐晟愣了一瞬,旋即失笑:“姑娘原来也会说笑。” 池州渡看了他一眼,没做声。 齐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愿多谈,便贴心地揭过这个话题,重新说起了盲翁。 两人并未遵从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确切来说,是齐晟较为不拘小节,即便池州渡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他也能自问自答。 齐晟身为江湖三大宗之首的掌权者,自然并非不识趣的蠢小子。 只是他察觉到池州渡虽说极少开口,但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得愈发久。 虽说那眼神略微奇怪,若非要形容,那便近似于他第一次在术宗宗主元泰清的院子里,看见幼崽乌雨时的...... 意识到这一点,齐晟脸色微妙了一瞬,倏地看向池州渡。 池州渡抬眼:“?” 那眼神虽然冷淡,但不难看出疑惑。 齐晟莫名其妙松了口气,“......没什么。” 一定是他多虑了。 - 一连过去多日,齐晟每日都变着法地哄盲翁心欢。 他的身体显然不能适应雪山,冻伤也愈发严重,盲翁看不过眼,每日都扔给他一些药膏。 每每扔过来,都得念叨两句“那丫头不懂事”。 齐晟嘴上附和,实际上左耳进右耳出,回去便颠颠往人跟前凑。 池州渡对齐晟所表现出的讨好、维护和热诚感到万分不解。 不知觉间,他愈发频繁地将视线放在对方身上,试图堪破齐晟心中所想,但终究未能解惑。 是夜。 淡青衣袖不知第几次触碰到床幔,池州渡近来每夜都会来此处待上一会儿。 眼见时辰差不多,他缓缓收回煞气,注视了一会儿熟睡的齐晟,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 池州渡举起方才攀上他指尖的冥七,淡淡开口。 “为何?” 他询问冥七。 冥七绿豆大小的眼睛与他对视片刻后,不知为何,突然叛逆地用毒针刺了他一下。 池州渡拧眉,不悦地用银针扎在墙上,将冥七板正地挂了上去,罚它面壁思过。 冥七不适地动了动,试图让自己脱离掌控。 “不准动。” 池州渡嗓音冰冷,隐隐含着威胁的意味。 冥七:“......” 池州渡冷漠地转身。 丝丝缕缕的煞气溢出指尖,比以往要浓郁得多,在月下浮动,尽显诡谲。 他独自一人朝院外走去,所至之处风止无声,白日鲜活的山川在此刻陷入无边的孤寂,这才是池州渡所熟悉的安逸。 院门悄无声息地打开。 从紧密相连的屋子到荒无人烟的山林,池州渡行至一处隐秘的山洞。 洞内诡谲可怖的符咒以红线相连,汇聚成一道古老的阵法。 池州渡踏入阵中的刹那,体内的煞气喷薄而出,在即将冲天之际四周的符咒剧烈抖动,纷纷燃起,将咒煞牢牢困在其中。 明亮的火光照亮整个山洞。 浓郁的煞气围绕在池州渡四周,他衣衫半褪,盘腿坐下。 池州渡后颈有三瓣桃咒纹,极小。 紧接着后背白皙的肌肤上隐隐显出如同蝶粉般细腻的纹路,起初是淡紫,隐隐泛着白光。 图腾一点点变得清晰,自尾椎骨处显出一朵绽开的桃花印记,紧接着花蕊泛起碧蓝光泽,流动着显出细长如烟的纹路向上延伸,交杂着诡异的咒纹若隐若现,最终汇聚在肩胛骨上,形似毒蝎的印记显现,步足极长,尾尖由粗到细。 隐秘泛起珠光的纹路在格外白皙的后背上,有种神秘诡异的美。 而在所有图腾清晰的刹那,血色陡然侵蚀光泽。 煞气也如同疯了一般四处乱窜,符咒燃起的明火变成了幽蓝冥火。 池州渡锁骨边一粒红痣平日里被衣裳遮掩,此刻却与喉结边的痣连出一条血线。 那血线延伸出无数细小的血丝,此刻池州渡的身体如同生出裂纹,即将碎裂的瓷器。 血迹洇出裂纹的缝隙,煞气如同饿了数日的鬣狗,争先恐后地朝皮肉里钻去。 血肉被搅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动静。 池州渡拧眉,薄唇紧抿。 待到最后一缕煞气消散,山洞内的符咒化作灰飞,落在地上。 伸手不见五指的阵中,池州渡轻抚恢复如初的皮肉,向来冰冷的眼中划过一丝疲惫,而后缓缓仰躺下去,闭上眼睛。 仿佛出水芙蓉般清冷的美人与这破败脏乱的山洞并不相配。 但被煞气余韵包裹着的人浅青色衣摆干净如初。 自出生便置身囚笼的人,连灰尘都近不了身。 - 翻涌着血色的梦魇中,是逃不脱的黑沉煞气。 破碎凌乱的画面令人目不暇接。 庄重却处处透露出阴森的祭坛,只能徒劳抓住虚无的海底,苍天古树下被钉在枝干上,血液流干的孩童,如同鬼魅的众人,嘈杂尖锐的叫骂与哀嚎...... 看不清面容的的女人嗓音悲哀,轻轻抚摸着他的后颈。 “孩子,在寻得良人前,愿你无欲无情。” 血液淹没他的鼻尖,眼前就只有一片血红。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化作来势汹汹的煞气,侵蚀吞没周遭万物,将他推离尘世的喧嚣,将他按进无底的深渊。 “你要活下去......” “孽畜!邪祟,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州渡是个好名字,在一片苦海中,终能寻得令你休憩的山川,渡你此生平安。” “不人不鬼,天煞孤星,定当诛之!” “......保重。” “杀!擒住那池贼......” ——混沌嘈杂的尘世从未有片刻停息。 躺在塌上的红衣女人倏地睁开双眼。 冷淡的眼中沾染了未曾消退的戾气,池州渡下意识摸了摸后颈,这才发觉是在玄九体内。 不过瞬息之间,眼中的血丝消退,又变成毫无波澜的模样。
第11章 徐雁山 池州渡起身穿戴整齐,推开门,又是一封信函掉落在地。 这次他只是垂眼,未曾弯腰捡起。 失去耐心的人眼中一片冰冷,迈步朝雪山方向走去。 - 岁月易逝,不知觉间已然过去六日。 齐晟再度来到盲翁门前时,终于吃了个闭门羹。 院门被锁死不说,门前还贴着大字。 齐晟揭下纸,望着那上头丑陋无比的“滚”字,哼笑出声。 屋内毫无动静。 齐晟不紧不慢地朝里喊。 “俆老。” “速滚,今日老夫不见客!” “既然觉得问心无愧,那便早该闭门不见客。” 齐晟前半句说得随性,紧接着忽然收敛了神情,话锋急转,语气微嘲,“嘴上说得倒是潇洒,实则早已被愧疚所累,俆老来这云邬雪山......” “与其说是隐居,倒不如说是逃避。” “还是俆老觉得,只要自己活得足够凄惨,便就是对过去的交代了?” “你后悔却不甘认错,愧疚却不愿承认,心被困在虚无缥缈的过去,身被困在这人迹罕至的山岭,兜兜转转多年过去,能听你忏悔的人早已入了轮回,而一切转机都被你所谓的颜面蹉跎殆尽。” “物是人非,无法挽回,你最终陡然发觉,原来被困在原地从未有一刻放下的人就只有你......” “砰——!” 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开。 盲翁手扶着门框,指尖用力泛白。 齐晟安静地注视着他。 这仿佛是两人这些天来的第一次“四目相对”。 眼前的人不在是性情古怪的盲翁。 而是曾意气风发,行医济世的“药仙”。 ——俆雁山。 俆雁山一生救人无数,因一身本领被权贵相中,各各都想收入囊中。 于是被卷入了一场权势斗争,流言蜚语不断。 是非黑白有时并不那么重要,世人并不愿去探究所谓的是非。 他们想要的只是茶前饭后拿来消遣的谈资。 故事要精彩,要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各人都自有独到的见解,众口相传,按喜好添油加醋,再精细地打磨一番。 说者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听者唏嘘互看,小声交谈。 再一瞧不远处的戏台之上,是被众人推上行刑台的“角儿”。 这时不必谈论是非,也不必失态着急的自证清白。 因为台下皆是为其扣上枷锁之人。 俆雁山曾与权贵之女情投意合,却因这无妄之灾而成了众矢之的。 从小被养在闺中的姑娘不谙世事,自那以后便不愿见他。 俆雁山心灰意冷,并未挽回,选择回乡避世。 不料数月后姑娘自己找上了门,他先是狂喜,待知晓对方是因兄长重病,无奈之下亲自请他一救时,只余下满心疲惫。 他并未答应,留下几句伤人至极的话后便离开此处,一路游山玩水,仿佛找回了江湖的肆意。 而就在这时,俆雁山却从旁人口中得知姑娘自尽的消息。 他这才知晓,原来那日姑娘前来并非只是想让自己救她的兄长。 而是父亲将她许配给另一户人家,她心中还惦记着俆雁山,恰好兄长重病,从未踏出闺阁的姑娘带着丫鬟四处打听,放下身为千金的矜持与高傲,壮着胆子来到此处,想让自己的心上人能名正言顺的迎娶自己。 谁料话方才起头,便被俆雁山打断,对方的神情冰冷厌恶,一点也不似她记忆中的如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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