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上的绿色十分粗糙,像是后期匆忙涂上去的。薄薄的一层盖在无数只眼睛上,宛若一层绿色的隔膜,死死地禁锢着那些眼睛。 良久,卢申缓缓开口:“肖月,你觉得这画怎么样?” 肖兰时毫不犹豫:“丑。” 听到这个答案,卢申略微惊讶瞥过去。 肖兰时回视道:“这画挂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了,卢头应该听腻了赞美,想听听真话吧。” 忽然,卢申咧开嘴笑了。 他那生满胡渣的下巴瘪下去,露出一口金黄色的牙齿,牙缝里还藏着些污垢。这笑容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舒服,可此时此刻肖兰时却松了口气。 真诚,就是必杀技。 “不错,我也觉得这画丑,丑得令人发指。” 肖兰时又道:“令人发指还不至于,也就一般丑。” 卢申大笑两声:“你猜这是谁的画?” 肖兰时:“总不能是您的吧?” 卢申赞赏地望向他:“不错。” 肖兰时望过去:嗯,也对。精神正常的人一般画不出来这样的。 卢申转过头去,自言自语般开始说:“这画是我十五岁的时候画的,那时候听人说一幅画,最少能卖十个铜板,省省都能算十天的饭钱了,于是我就学人家,也画。可是我的画怎么也没人买,一直饿肚子。哦对,当年虽然穷,可我长得还算不错,偶尔有人施舍两顿。” 肖兰时看看卢申像臭鼬又像豺狼的脸,心道:那您可真是不留余力地长大了…… 卢申不知道他的想法,继续说:“后来我才知道,只有画画的人死了,成了绝笔,画才会有人买。” 说着,他顿了顿:“然后我就把我的亲哥哥杀了,谎称这画是他画的,竟然卖出了一锭银子!” 卢申狂热地盯着画像看,仿佛画里有某种魔咒吸引着他:“我就用这一锭白银慢慢地走,走到现在,发展到上百人的队伍,再也不用挨饿了,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了。这不正是你希望看到的吗……哥?”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渐渐变低,近乎于一种歉意与乞求之间的自我辩驳。 肖兰时冷眼盯着画像,树上无数只眼睛也似乎在凝视着他。 他仿佛知道卢申为什么又把眼睛涂上一层绿色了,因为卢申害怕那些眼睛。看到那些眼睛,就像看到了被他亲手杀死的哥哥。 “肖月啊,我选择你,只有一个原因。” 卢申嘲笑般说道:“因为你和我太像了。”他指了指自己,又点了下肖兰时的肩膀,“我们是同类人。残忍又胆小。” “当初我让你诱拐李家女儿李莺进后林,不过只是个考验罢了。我听说你与李莺从小交好,我只是想看你为了欲望,到底能舍弃多少东西。事实证明,肖月,你没让我失望。” 肖兰时道:“卢头叫我过来,不会只是想讲故事给我听吧?” “急什么?” 说着,卢申从怀里掏出来一块金黄色腰牌,四角上盘踞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只神兽,腰牌中间赫然浮雕着三个大字: 金麟台。 他诡笑道:“今天晚上,有位大人物会来,我要你给我招待好了。” - 不羡仙。 宋烨破门而入:“曦儿。” 卫玄序停下笔:“宋伯,怎么了?” 宋烨谨慎地关上门,低声道:“那夜和后林一起抢粮食的修士们,关于他们的来历,线人已经摸清楚了。” 卫玄序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他从宋烨凝重的目光中,读出了他最不想看到的答案。 元京。 金麟台。 宋烨:“我们该怎么办?” 卫玄序缓缓站起身,推开清堂的后门。 空气里飘满着热气,卫玄序走到禁池旁,一把霜白色的长剑正静卧在池底正中,散发着淡淡的金光。 伏霜。 宋烨仔细一看,才发现金光不是伏霜散发出来的,或者说,伏霜剑身上的金光只是一小部分。 让整片禁池散发金光的,是池底那巨大的朱雀图腾。它在温热水体的催动下,庞大有力的羽翼的线条愈发清晰,散发出的金光浸润了整片水体。 宋烨惊愕:“曦儿,伏霜的封印,是金麟台亲自下的。你若是解开了它,那就代表着彻底跟金麟台决裂啊!” 卫玄序蹲下身,手指搅了两下水。 水底的伏霜像是感受到主人一般,竟细细地颤动两下。 他淡然说:“宋伯,萧关竟然开始下雨了。” “是啊。”宋烨面容严肃,重复着,“下雨了。” 突然,伏霜破水而出,稳稳落在卫玄序手中,剑身遮住了他半张脸。 宋烨看见一股冰冷的杀意自卫玄序的眼里满溢而出,是他任何费心修饰的礼貌都无法遮掩的。 “他们不守信诺。父亲白死了。” - 李府。 一撞巧夺天工的华丽楼阁正独立在朦胧的烟雨中。 李家家主李许一身碧青色蟒袍,负手而立,正望着不断从屋檐上倾泻下来的雨丝。 远处,从旧东城传来的动工声断断续续地飘过来,他耳廓微动,似乎在刻意接收着那破土的声音,脸上的表情看上去他心情极佳。 “在萧关这么久,多少年没见过这样漂亮的雨了?”他问。 身旁老仆恭敬道:“整整十四年了。” 他苍老的声音干涩低沉,仿佛一口沉寂多年的废弃古钟又重新被敲响。 李许把手伸出屋檐,雨点就落在他的掌中。 他透过烟雾朦胧的雨幕,仿佛遥想回十四年前的那段历史。 元京的仙台经过五城,一路铺设至萧关。当时的卫家还是金麟台上四大家之一,享朱雀图腾的殊荣,最后却为了阻止萧关搭设仙台,近乎阖族被屠。 李许嘲弄般说道:“死了那么多人,最后这元京的雨,还不是下到萧关来了?顺势而为,才是处世之道,可这世上总有那么多不开窍的蠢货,偏要逆流而上。” 老仆道:“天下总有人活着是为做笑话的。” 李许大笑两声,又将目光重新投入远处,脑海中幻想出一尊巨大的祭台从残砖断瓦中破土而出,黄铜在太阳的照耀下折射出耀眼的金光。
第24章 骤雨乱人心 夜已经深了,天上的细雨还在下,没有一丝要停歇的象征。 后林荒村不似平常般的寂静,几乎每一幢房屋都亮起了灯光,街道上每个人行色匆匆,一股莫名的紧张感在整个后林蔓延。 肖兰时伸手把最后一只灵锁挂在树梢上,巴掌大的灵锁正在雨中闪动澄黄色的光,看上去很好看。 寻安悄悄凑上来,仰头道:“肖月,那是什么东西?” 肖兰时道:“灵锁。防范用的。一旦有什么危险,这东西就会变成一张网,连真气都能网住,说白了就是一张多用的网。” 寻安若有所思地点头:“这样贵重的东西,卢申怎么舍得?” 肖兰时眺望远方黑暗:“谁说不是呢。” 那块金麟台的腰牌,在他的脑海中像烙印一般挥之不去。 就算肖兰时不去刻意打听,也知道元京的金麟台是个什么地方。在萧关的茶楼饭馆里,一直有两个话题经久不衰,一个是横行民间的恶鬼,一个是斩妖除鬼的金麟台。 金麟台上的仙家,享受天下供粮奉养,无上荣光。全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挤破头,都想在那些仙家面前得一青眼。 肖兰时从不关心那些荣华,他只想知道。 ——这样的金麟台,为什么会和卢申扯上关系? 突然,荒村入口处一片吵嚷。 “大人——来啦——!” 一声悠长的喊声仿佛行军前的号令,小贼们立刻快步跑动起来,在入道口站成歪斜的两横排,排成一个极为散乱的欢迎队伍。 肖兰时盯着两排队伍的尽头,几只火把的光照在黑暗中亮起,越来越近了。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未几,一个身影在火把的簇拥下,缓缓从黑暗中走出来。 他一身华贵的绛紫色长袍,身形不算高大,在身后侍卫的衬托下倒显得纤细。他头戴着一顶避雨的斗笠,肖兰时看不见他的脸。 寻安低声道:“怎么是个小孩?” 肖兰时也没想到,所谓金麟台的大人物,竟然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郎。 就在此时,卢申从村落里迎上来:“大人,您一路长途跋涉实在辛苦,快,风雨冷,请随我来。” 那道绛紫色身影立在原地不动,他缓缓抬起右手,在众人的注视下打了个响指。 卢申:“您这是——” 砰! 肖兰时头顶的灵锁轰然炸开,破碎的微粒像沙粒一般落在他的肩头。 紧接着,整片荒村中响起一连串的爆炸音。十几把灵锁破碎的光雾在雨中一闪而过,仿佛坠落的星辰。 卢申眉头紧皱:“您这是做什么?” 斗笠下飘起清朗少年音:“这是灵锁吧?还是没有更安全些。” 卢申顿时黑下了脸,一块灵锁都要上百两白银,更别说在村落里布置这么多了。随随便便就让这少年抬手毁了,他心里疼得滴血,可却不敢说什么。 少年虽戴着斗笠,可他举手投足之间却尽显出一股雍容贵气。 在肖兰时见过的人之中,卫玄序算得上最有华贵之气的人。可眼前少年给他的感觉和卫玄序丝毫不同,少了一分执拗的清冷,多了许多淡漠的慵懒,仿佛在他眼中,世间的一切都不过是轻轻一挥手那样简单。 肖兰时拂去肩头的粉屑,刚要上前,忽然,被人猛地向后拽了一把。 他勉强站稳身形,胳膊上隐隐作痛。 眼前,范昌肥大的身影在雨中奔驰,溅起的水花弄脏了他的衣摆。他扑通一下跪在少年的脚边,喉咙有些沙哑:“小的范昌,恭迎大人莅临——!” 雨丝明明不大,可范昌脊背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肖兰时暗暗地想,范昌为了这一跪,不知道在雨里等了多久。 他原本和范昌是相识的,那时候范昌还不是个匪。 范昌和卢申不一样,他出生在一个还算富裕的人家,读过不少书,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他就发了疯一样想要出人头地。 “大人,这边请。”卢申道。 少年顺着卢申的指引缓缓走去,连看都没看范昌一眼。 卢申鄙夷回头,看地上范昌的眼神仿佛看一条丧家犬。 细雨还在连绵地下。 良久,范昌颤着满身横肉,费力从地上爬起来,眺望着一行人前进的火把,嘴里低声咒骂着什么。 忽然,他似乎感受到这边肖兰时的目光,凶恶地瞪过来。 范昌狼狈地站在雨中,头顶悬挂的灯照得他的脸惨白,他在颈间一划,嘴唇无声地说道:“你们都给老子下地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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