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对蒲炀来说还是没什么作用,燕北声貌似也觉得有些怪异,摸着鼻子解释了两句:“这东西虽然其貌不扬,但有的时候真的还挺有用。” “……”蒲炀静静地拿着罗盘,“怎么用?” 这回燕北声又卡壳了,好半天才含糊道:“顺其自然。” 蒲炀应了声“好”,看着那抹稀疏平常的红色回身,高挑的身形被穿堂而过的风撑起,朝自己挥手:“何处不相逢,我很期待下次同三殿下的会面。” 然后平淡的五官融于长街,转眼就在人海中消失不见。 从那以后,他再未见过燕南。 他回到宫中,依旧是位不问朝政,只知赋诗作棋的闲散皇子,其他皇子争权夺位看不上他,他似乎也没有心思与他们明争暗斗。 只隐隐听说,这天下怕是要易主了。 海隅沈津两国交战不断,皇帝却不重军理偏兴巫祝,国库亏损不说,眼见那沈贼都已经杀到长忻亭边界处,海隅武力薄弱,祁从晋率领数万精骑镇守长忻亭数月,拼尽全力也只能堪堪稳住局势。 可他们心里清楚,沈贼对东部版图垂涎已久,蛰伏多日,大战一触即发。 海隅30年,也是在祁从晋守在长忻亭的第一年整,海隅出了件大事。 太子允昇,薨了。 消息一经传出,满朝大乱,几方势力割据,党争不断,各皇子争破了头,顺帝被吵坏了头,报国之士愁白了头。 顺帝醉心巫祝,不管国事,储君又没了命,如今大敌当前,老百姓人心惶惶,一片兵荒马乱。 顺帝担忧国路之余,受人耳旁风一吹,突然想到许久以前的那道判词。 祸国殃民,毁其宁世,天煞也…… 当真句句属实? 还有那国巫夜探星象,是如何说的来着? “再过二十年,天下大乱,有亡国之兆。” 他许久未曾想起自己的这个不受器重的儿子,甫一粗算,才猛然惊觉,今年恰好是他的及冠之年。 正逢二十。 顺帝思来想去,心中越发惊骇,夜里有时望见天幕星宿,便越发觉得祸星将近,心神不宁,一日朝毕,顺帝又一次召见了当朝国巫。 两人商议许久,直到子时,国巫才悄然离开。 第二日一早,顺帝身边的曹年公公便领着圣旨,急匆匆敲响了偏殿的房门。 紧接着,一封诏书砸在了蒲炀的头上。 这顺帝竟立了传说中妖星再世的三皇子为储君! 此举一出,全朝文武皆大惊,多次直言上谏,老臣以死相要过,武将血溅朝堂过,可龙椅上的那位始终坚持己见,不为所动。 这可把全国上下都愁死了。 与此同时的偏殿中也愁,丝毫不见半点欣喜之色,那一纸诏书送来的不止储君之令,上面还说了拉拉杂杂的一大堆。 大概意思是我虽然一直想弄死你,但总找不到机会,如今形势危急,委以重任给你,给你个太子当幌子,让你带着军队上长忻亭前线打仗去。 前线危险,死了也怪不着我。 这明着是立储君,实则是封带兵出征的诏书。 蒲炀觉得顺帝大概是疯了。 国之将亡,不重边防,对先祖伦常视若无睹,是为不忠;置天下百姓之安危,海隅之前路于不顾,是为不义;偏信小人,拿千万将士血命为儿戏;是为不德。 不忠不义不德,海隅何德何能,竟摊上这样一位昏君。 而自己又是如何,才摊上这样一位父皇。 可对他这样一个废物皇子而言,却是无法。 唯有顺受,却是无法。 “盲立储君、太子带兵打仗、随意下诏出征……”尘降气到极致,愤然开口,“古往今来,我从未听闻这样的皇帝,这样的规矩!” 他看着端坐于前,默然不语的自家殿下,心中更是大恸,悲愤相加:“长忻亭战火交加,连祁将军都是苦苦支撑,殿下这般体质,若是到了战场,岂不是生路渺茫?” “虎毒还不食子,他既为人父,又何苦对你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蒲炀早已褪去青涩,周身沉稳,气若兰芝,目光停在诏书之上,良久,才叹了口气,“是啊,父皇,我只求安稳度日,又是何故,你竟非要对我赶尽杀绝?” 最后四字尾音浅轻,在出声的瞬间,便跟着和风消散于虚空,可不知为何,尘降盯着蒲炀闭合又张开的薄唇,生出了一种诡异而不安的感觉。 那双浅淡而透亮的眼,好像藏着许多自己看不懂的情绪,盈满了,快要溢出。 尘降突然觉得,好像自己对这位常年伴身的殿下,其实并不怎么了解。 他没细想,对顺帝的怒火久久不平,口不择言道:“殿下,如今这国将亡未亡,百姓生于水火,朝野动乱,依我之见,还不如早日易主的好!” “尘降,”蒲炀眸光淡淡从他身上扫过,话音里含着半分警告,长指停在诏书末尾敲了两下,才摇摇头,“有些事,由不得我们选。” 他要是能选,又何苦生在帝王家,浑浑噩噩活了二十载,到头来,还是只能做一个听人差遣的傀儡。 蒲炀突然想起祁从晋离安去边的那日,他们三人坐在乌篷船内,乌黑浓密的船帘和木壁将他们牢牢遮住,像他们有多见不得光。 祁从晋曾告诫过他,这般的境遇,倘若自己不争取,将来便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安稳了这么多年,也该是时候做出些改变。 “你聪慧至此,不可能想不到这些,”祁从晋意味深长道,“以你的才能,一个闲散王爷的名号又怎能配得上你?” “这顺帝,也该到头了。” 蒲炀没应声,他知道祁从晋心中所想,也知按当朝命路走下去,海隅早晚要绝。 要么篡权,要么夺位。 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兀自生长,长出了芽,在暗无天日的滋养中,徐徐开出了花。 可蒲炀最终没有那样做。 兄弟是自己选的,薄情厚谊只在瞬息之间,血缘是强加的,偏偏又浓于水,拉不掉,扯不开。 就如人身上的皮肉,生来如此,不可选择。 他若是能选,又何苦走这遭龃龉。 无非是血浓于水,而他毕生所学并没有罔顾人伦一说。
第四十六章 死亡 蒲炀不似尘降那般悲观,对他而言,从好的一面来看,这或许是个机会. 几日后,太子册封礼成,因长忻亭战事吃紧,未及半月,蒲炀便率领七万天罡骑举旗出征。 这时的蒲炀身形已然不似从前,虽算不上精壮,可挺拔俊秀,玉冠盔甲,气质沉稳,红缨立于厉马,一声长嗥,号旗便吹向长空。 他自幼聪慧,后研习军理,虽不曾为外人道,可祁从晋对他再了解不过,两人一拍即合,蒲炀主谋策,祁将主攻防,同沈军麓战半年有余,终于,一场声名天下的“补役之战”奠定了海隅大胜之基。 沈军溃败,海隅大获全胜,凯旋之日清点兵数,还留有七万有余。 值得一提的是,蒲炀初来之时差点丧命,也多亏燕南留下的那个罗盘,竟稀里糊涂救了他一命,逃生之后蒲炀想起那句“顺其自然”,有些无奈地笑了。 总之,顺其自然。 班师回朝的前一日天气大好,长忻亭迎来了久违的晴日,数万将士吃酒斗武到深夜,蒲炀喜静,便寻了处僻静之地,和衣坐下,观察着那块罗盘。 也不知那坑蒙拐骗的燕大师如今又游历到了何处,假以时日,天下太平了,他还准备同燕南叙叙旧。 “你倒是爱清静,”祁从晋爽朗的笑声自身后传来,在他身旁坐下,手里提着壶酒,“来点儿?” “不用,”蒲炀摇头,“我不冷。” 蒲炀酒量极差,不似将士们饮酒豪爽,为数不多的几次也只是为了在凉寒的三更夜里取暖。 而且酒这种东西,极易上瘾,让人上瘾的,还是少沾的好。 祁从晋也不意外,仰头饮了一大口,用手背草草擦拭一番,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释放,此刻是难得的轻松:“这地方,老子真是呆够了。” 长忻亭是处长形弯拐,景色极好,山清水秀,可落在祁从晋眼里,郁郁葱葱的绿色,全都是血。 这个关隘,是他的将士们用血肉堆起来的。 蒲炀神色清明,一双眉眼淡淡勾勒出山水,气质是冷的,呼吸却是热的:“快了,明日便回。” “回了以后呢?”祁从晋试探着看向蒲炀,粗眉竖起,“还是像以前那般,做个逍遥闲人?” 他从第一眼见到这位丧闻天下的三殿下便知,以他的才学,定非池中之物,可也是他眼见着这人日复一日,安稳自在,当个别人口中的废物。 如今时局大变,他也很期待,这位心思难以捉摸的太子会选择怎样的结局。 毕竟太子掌兵,又打了胜仗,这位妖星祸世的小皇子,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祁将军,你觉得,这天下的百姓是想要位仁君还是明君?” 祁从晋看向他:“这两者有何区别?” “当然,明君重智,仁君博爱,”蒲炀思绪飘了不知多久,才低声开口,“若是稍不注意,成了为暴君、昏君,那又是另一种说法。” 祁从晋被他绕糊涂了,眉头皱起,干脆道:“你又不会成为暴君和昏君,揪着这些不放作甚?” 蒲炀似乎有些恍惚,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两下腰间的玉佩,摇头道:“我不知道。” 他只是突然觉得国之命数,仅仅掌握在一人手中,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都在一念之间。 有些不妥当罢了。 但这些琐碎也没什么讲出口的必要,秋风瑟起,蒲炀起身宽宽衣摆:“走吧,去看看他们喝多了没。” 可等他们回去,那地方的场景,蒲炀眼中所见,组成了他从此以后全部的梦魇。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惨剧,这样的……触目惊心。 尖叫与哀鸣声混杂,凄厉狠辣,哀嚎响彻整个山谷,数不清的将士们跪倒在地,七窍流血,浑身颤抖,那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了,脓疮遍布全身,口吐白沫,脸庞肿胀,好似数不胜数的怪物。 一阵飓风刮过,山间树林迅猛倾倒,仅仅过了片刻,大雨倾盆,雨水浸湿了整个山谷。 蒲炀浑身都湿透了,他看着那些原本还在饮酒谈笑的将士们,明明前一刻还因为打了胜仗欢呼不已,可现在却变成了一个个怪物。 怪物哭嚎着,在胜利当日,回朝的前夜。 蒲炀也疯了,他想要抱住在泥水里翻滚尖叫的士兵,想找个法子能救下他们,救下这些拿命换了海隅安稳的将士。 可他抱住了,按住了,却只能看着那人在自己怀中挣扎着没了气息。 深山中一声凄厉鸟鸣,群鸟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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