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出院是医生说的,不是我们共谋,”尤里拿来一大塑料袋零食,放在床头柜上,“医生说得再观察两天。吃点这个吗?” 贝洛看了一眼,是手指饼干。“不吃,”他说,“我的身体自己知道,没必要住了,我原本又没病,只是一时失血过多而已,现在没事了。” 尤里说:“说得倒轻巧,好像只是低血糖似的,不是的,那时候你都没有自主呼吸了,都要器官衰竭了唉,”他说着,又掏出一盒糖,“吃这个吗?” 贝洛看了一眼,柠檬味润喉糖。他说:“不吃。卡戎比我严重,她短时间恢复不了,而我已经完全没事了。” 尤里又递给他冰川薄荷味的糖。贝洛不吃。 “卡戎确实得继续住院,”尤里叹了口气,“听索尔说,她要恢复如初恐怕很难……但是刚被送来的时候她的生命体征比你平稳,她不会随时死掉,而你差点就死了。吃这个吗?” 这次是黑加仑味润喉糖。贝洛皱眉道:“不吃。这不都是同一个牌子的吗?你每个口味都买了?” “对,还有花果味,原味。你吃哪个?” “不吃。我不爱吃这个。” “那你爱吃什么?”尤里问。 他把塑料袋里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掏,还对贝洛晃了晃小鱼饼干。 贝洛问:“为什么买这么多?” “慢慢吃呗。这是单人病房,不打扰别人,医生也没说不让吃。” “你钱够吗?” “不是我的钱,狄瓦娜给我零花钱了。” “一次给了你多少钱?够你用这么多天?” “也不是,是每天都给一点。” 说完,尤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目光游移,咧了咧嘴。 贝洛笑道:“所以,你这几天每天都能见到她。你们就是合谋不让我出院是吧。” 尤里抓了抓头。他头不痒,而且头上是假发,这只是他尴尬时的习惯动作。 他认真说:“贝洛,这些事不听狄瓦娜的,也不听你的,应该听医生的,医生觉得可以了自然会让你出院。接下来你还要做点检查,做完了如果没事,估计就差不多了。就踏踏实实再休息几天吧。” 贝洛摇摇头:“现在大家都很忙,我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 “大家都很忙?”其实尤里也看出这一点了。最近他能见到的都是没有易物魔法的人,而像泰拉、武拉德、佩伦那样有魔法的人,一个个都忙得见不到人影。 贝洛说:“接触精灵的事件似乎增加了不少,树篱村很多人都出去做事了。” “你怎么知道?”尤里惊讶地问。病房里没有电脑也没有手机,也没有人来和贝洛聊这些。 “因为午夜。”贝洛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原来如此……它在外面溜达,听到别人说话了是吧。” “对。” “难道它进别人家了?在村子里走怎么会听得那么清楚?” 贝洛说:“我头脑清醒之后,偶尔听见过几次没头没尾的对话,似乎有很多人出外勤。然后昨天……午夜好像又出门溜达了,它遇到了阿波罗和安娜,他们在遛伊卡洛斯家的狗。午夜认识他们,跟踪了好久。它有时候就是这样,又好奇,又不敢上前。” 贝洛通过午夜的听力,能认出阿波罗和安娜的声音,这倒不奇怪,毕竟他们也算挺熟的了。但是…… 尤里疑惑道:“你怎么知道狗是谁家的?” “如果是别的狗,它们会马上发觉有猫在附近,它们会叫,会拽绳子。如果通过午夜能听出人带着狗,狗却一直没动静,那就肯定是伊卡洛斯家的松狮。” “原来如此……”尤里递出去一包妙脆角,“吃吗?” 贝洛问:“为什么你一直要我吃东西?” 尤里叹了口气。从他的表情看,似乎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就是想买一些(其实都是他喜欢吃的)零食,并且希望贝洛能吃得开心。 贝洛无奈地笑了笑,端起水杯喝了口茶。杯子里是本地人喜欢的山楂茴香茶,作为精灵的尤里完全无法接受。 在他喝水的时候,尤里稍微张了张嘴,好像是想问什么,又忍住了。 等贝洛放下杯子,尤里觉得现在安全了,贝洛不会被水呛到了。 于是他问:“如果契约母亲死了,作为子嗣的精灵会怎么样?” 贝洛一愣。他没想到话题转换如此之快。 尤里肯定不是突发奇想才问的,他大概已经琢磨了很久,而且一直忍着没有问泰拉他们。 贝洛回答:“母亲死亡后,契约就自动结束。一般情况下,精灵会回到自己的位面。” “那换生灵呢?” “到那一天,如果换生灵还保有理智,通常他也会离开。那时他和精灵可能没什么区别。” “如果他不能保有理智呢?” “不能保有理智的是大多数情况,”贝洛说,“大多数换生灵都不会亲眼看到契约母亲死亡。在这之前,通常换生灵就已经人格崩毁了……换生灵的平均存活时间并不长。” 听了这话,尤里不但不难过,反而眉头舒展开了。 “那就好,”他撕开妙脆角包装,把角一个个往手指头上戴,“你觉得我还能保持正常多久?” 贝洛说不出来。 尤里和一般的换生灵不一样,但这种“不一样”到底是运气好,还是真有什么明确原因,现在他还不得而知。 “你为什么会想这些呢?”贝洛问。 尤里说:“在那片地下园区里,我用魔法把那些精灵引向毁灭,整个过程中,我好像完全没有抵触情绪,其实……我还有点开心。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我……哎,怎么形容才好呢,很难说清,就像上学的时候憧憬着放假,看看日历,距离期末越来越近了……很像这种感觉。你觉得这是好事吗?” 贝洛说:“事情不只分‘好’和‘坏’,不能这样下定义。你当时做了应该做的事,避免失控的精灵冲击城市,减少了很多损失。” 尤里轻轻摇头:“不,我指的不是行为,而是我的感受。我感受到的那种‘憧憬’……这种感觉很舒服,可是我又觉得不太对劲。” 贝洛琢磨了一下,隐约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换生灵的心智越接近精灵,情绪就越亢奋。 就像有些儿童十分憧憬成为大人。他们会拿起父亲的手提包,在镜子前摆出上班回来的姿态;还可能穿上妈妈的高跟鞋,偷偷抹点口红……这种小孩,如果有人夸他们“像个小大人”,他们会十分开心。 未来到底是什么样,其实他们看不清楚,但仅仅是这种“我在长大”的模糊感受,就足以让他们愈发自信,挺胸抬头。 换生灵能感觉到自己身心的细微变化。尤里是个社会化程度极高的换生灵,他一边清晰地感受到越来越浓厚的憧憬和愉悦,一边又觉得这样的情绪不对劲。 见贝洛一直不说话,尤里接着说下去:“我希望,将来我先崩毁掉,然后你再死……啊不是!我不是说让你很快就死,我的意思是等我不记得你了以后,你很就快死还是很老再死都可以,什么时候死是你的事,我就不管了。” “你不希望看到我死。”贝洛望着他。 这不是疑问,是陈述。 但是,贝洛有种感觉:尤里说这些话,并不是想说“看你死我会难过”之类的常见理由——至少不会只因为这些。 尤里抿了抿嘴,轻声说:“你还记得吗,我拆了排球馆之后,你跟我谈过‘什么情况下才能伤害别人’这个话题。” “嗯,我记得。” “我有种感觉,如果你死了,而且是在我很清醒的时候死的……那之后,我可能会伤害很多人。你活着的时候,你可以替我做判断;如果你活着但是不在我旁边,我也可以依照你的指导来做事。但是如果你死了……” 说着说着,尤里的目光移开了些,又像心虚的小动物一样瞟了一眼贝洛。 然后他继续说:“你知道吗,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产生过‘想杀人’这种念头。哪怕面对马尔科的时候也没有,那时我只是依照本能做事,没有什么清晰的想法。但是……就前几天,你还没出抢救室,我听说你有可能会死的时候,那个时候我突然很想杀掉点什么……杀掉提亚,希锡,也许我打不过们,但是总之我想杀掉他们,哪怕提亚怀孕了,我也想杀掉她和她的孩子,如果遇不到他们,那就杀掉能遇到的人,什么特勤队也好,精灵也好……会不会还包括其他人呢?我也不知道,说不定也包括……” 贝洛尽量露出笑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这话听着真不像人。” “我知道,”尤里一个个吃掉套在左手指上的妙脆角,“我知道……但是反正病房里只有你和我,我懒得装人了。” 他一边咀嚼一边思考着,摇着头继续说:“而且……那种感觉很特殊,和我以前了解到的‘情绪’不一样。不是电影里的那种,电影里的人想杀别人,一般都是有什么目的,仇恨什么的,或许我也有仇恨吧,但好像还是不一样……我说不清楚。啊,对了!我想到了一个比喻,它很像饥饿。它不是‘计划’或者‘憎恨’这种东西,它更像是饿。是那种浑身不舒服、脑子不灵光的感觉,是饿极了,什么都想吃的感觉……” 贝洛问:“你体会过的最严重的饥饿,大概到什么程度?” 尤里说:“小时候在福利院里,其实并不是每个老师都像梅拉老师那么好……梅拉休假期间,有个叫米拉娜的老师惩罚我,我有将近五十个小时没吃饭也没喝水。” 贝洛感叹道:“幸亏你不是人,不然要出大事了。” “是,其实她不是让我不许吃饭,而是把我锁在了一个没什么人去小屋里罚站,然后她下班了,把这事忘了。小朋友怕她,不敢提我的事;我在屋里生气,也不愿意拍门求饶。后来别的老师发现不对劲,这才把我放出来。那时候我没别的事,我不累,还能站着,只是非常饿,想吃土,吃人也行……的那种饿。” 尤里擦掉手上的残渣,又拆出一块软糖放进嘴里。 他眼神发呆,似乎在回忆那时的饥饿感觉。 他继续说:“我说的杀意,就像小时候的饥饿一样……不是我用脑子思考出来的,而是整个身体感受到的。后来医生说你脱离危险了,当时我一瞬间就吃饱了。没有吃的过程,直接身体就饱了……你说,这种感觉到底类似于什么?换生灵的本能仇杀就是这种感觉吗?” 贝洛面色平静地说:“我不能确定本能仇杀到底是什么感觉……” 但其实,他心里在想:与其说类似于本能仇杀,不如说……更类似于人格崩毁的前期症状。
314 首页 上一页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