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里的冷厉隐隐淡化了一点。 厉南骁被说得有些惭愧:“对,小白是撒谎了,但我也一样。” 谢无昉却问:“刚才你说不追究身份证,也是撒谎吗?” 闻言,办公桌前的中年警察哑然失笑。 他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到底是谁,来自哪里,究竟要做什么。 但他也并不打算问。 因为对方尽管神秘莫测、气场骇人,却又有种奇异的、与普通人们截然不同的天真和纯粹。 让郁白竭力保护、又让他变得很自由的天真和纯粹。 “这句话不是撒谎,我确实不会追究。”厉南骁诚实地说,“……恐怕也追究不了,我想,没人有这样的能力。” 对抗这股令天空变色的恐怖力量的能力。 “而且,小白主动挡在了你前面,他在努力保护你。”厉南骁说,“他也很久没有这样做了,你是第二个让他这么做的朋友。” 第一个是和他一起长大的玩伴严璟。 电话里的年轻人没有说话,唯有呼吸声微微加重。 刑侦队长敏锐地意识到,对方似乎心情更差了。 所以他主动转移了话题,问了一个原本没准备问的问题:“你会伤害小白吗?” 这次的回答来得很快:“不会。” 厉南骁其实能看得出来这一点,但能得到这样毫不犹豫的确认,心头还是更加安定了一些。 他又问:“真的会世界末日吗?” 答案也是一样的。 “不会。” 厉南骁便不再问了。 问那些可能会彻底刷新他世界观和人生观的问题。 这样的话,他还能继续当个符合制度要求的唯物主义者。 反正,哪怕世界末日真要到来,他也得坚守在岗位上完成自己的使命。 中年人沉默下来,另一端的年轻人却蓦地开口:“你不怕我?” 同样是笃定的疑问句。 “不算怕吧。”厉南骁回过神来,“这份职业不允许我害怕,何况,怕也没有用。” 做警察的,每次走出家门,都做好了再也回不来的准备。 谢无昉则说:“他也是。” “你说小白吗?”厉南骁怔了怔,脱口而出道,“我就知道,他不会怕你的。” “你怎么会知道?” 他问得直接坦然,电话这端的厉南骁却因此恍神了许久,才喃喃道:“因为小白胆子很大。” 眼角已生出皱纹的中年人倏忽想起了往事,想起自己更年轻一些的日子。 他临时有事被留在了局里,没办法按时接郁白出去吃饭,只能抱歉地说让他在家多等一会儿,先吃点零食垫垫肚子,自己晚点再过去。 电话里的孩子答应下来,可一小时后,小小的身影拎着满满两打冒出酸甜香气的塑料餐盒,一个人出现在了警局门口,安静地等待着。 他给厉南骁和其他相熟的警察叔叔带来了打包好的糖醋里脊,不吵不闹地跟突然要加班的叔叔们一起吃盒饭,说这样也算是出去吃饭了。 那家店藏在一条很深的破旧小巷里,夜晚几乎没有灯光,更是昏暗森然,连大人走过时都难免心生惊惶,平时一直是厉南骁或者别的同事领着人过去的。 他完全没想到,十岁出头的孩子会独自穿过半座城市,又走过了黑暗的小巷来见他,脸上没有半分惧怕。 那时三十多岁,尚未经历过失去至亲的厉南骁格外惊讶,忍不住问他:“你不怕黑吗?” 他摇摇头:“不怕。” “嚯,胆子这么大呀!”有同事就笑着打趣,“也不怕鬼吗?” “不怕。”年幼的孩子也跟着笑了,小声说,“我还盼着遇到鬼呢。” “哎?”警察叔叔们听得惊讶,停下筷子看他,“为什么?” 一头棕发的小男孩犹豫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声说:“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鬼……那我也许就能再见到爸爸了。” 他话音腼腆,透着天真的期盼,和彼时还不知遮掩的想念。 厉南骁一直记得,那一晚的糖醋里脊尝起来格外酸涩,酸涩得一桌大人都被熏红了眼睛,悄悄背过身去擦眼泪。 但直到后来他年岁渐长,无可奈何地失去了年迈病重的母亲,才算真正切身懂得那一晚年幼孩童的心情。 和职业带来的勇敢坚毅不一样。 是在某一次刻骨铭心的失去之后,从此便真的不惧鬼神,更不怕死。 反而期盼着那遥远的重逢与团聚。 而其中的一些人,会重新习得害怕的滋味。 因为人生那么长,他们渐渐有了别的牵绊:血缘骨肉、此生挚爱……或是誓要实现的理想。 另一些人却什么也没有,就只是日日夜夜地盼着。 所以,厉南骁想,郁白是不会怕那个神秘强大的年轻人的,无论对方究竟是谁,是鬼还是神。 他语气怅然地回答着电话那端的谢无昉:“小白胆子很大……什么都不怕,所以我知道,他不会怕你。” 声音冷冽的年轻人安静片刻后,又问:“你为什么知道他喝酒了?” 厉南骁微微一愣,紧接着笑了起来。 这是听到刚才他和郁白的对话了。 耳朵真尖。 他尚不知道谢无昉的来历与目的,但直觉告诉他,这样的求知欲是件好事。 尤其是围绕着郁白的求知欲。 所以厉南骁很耐心地继续回答他:“我以前见过一次小白喝醉的样子,和刚才说话的状态差不多,一下子就猜到了。” “……”年轻男人的声音又变得不太高兴,亦有一些好奇,“以前?” “是很多年前了,在他刚小学毕业,要上初中的那个暑假里。” “同事们给我过生日,其实是借我的名头,给小白过生日。”厉南骁说,“我是不怎么过生日的,但他更不爱过生日,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刚好两个日子挨得比较近,大家就借这个机会,算是偷偷帮他庆祝生日。” “那天晚上大家都在说他要上初中的事,聊天喝酒,气氛特别热闹,他渐渐也很开心,凑过来小声问我,能不能也尝一尝酒的味道,过了这个暑假,他也算是小大人了。” 回想起那一天的厉南骁,语气里满是笑意:“你是没有见到,当时小白戴着别人非要给他套上的生日帽,难得提出这样的要求,声音很小,眼睛却亮亮的,我哪里能拒绝。” “然后,他马上就喝醉了。”厉南骁笑着摇摇头,“只喝了半杯不到,就彻底醉倒了。” “喝醉之后,他眼睛更亮了,开始缠着人说话,那晚大家真是……非要找个词形容的话,就是受宠若惊,谁也没见过他话这么多,这么开朗的时候。” “吃完了生日蛋糕,我送他回家,一路上他还是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多年前的某个夏夜,路灯昏黄,两道长矮不一的影子交织在一起,高大的中年人牵着刚毕业的醉鬼小学生,沿途洒满轻快的话语。 大人的掌心粗糙温暖,恍惚间,像极了父亲。 小男孩的心头盈满了快乐,紧紧牵着大人的手,抬头时,瞥见遥远美丽的夜空。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问我要星星。”厉南骁说,“我问他要什么星星,他说,是在天上游来游去的星星。” “其实我没有听懂,但他一直用亮晶晶的目光看着我,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夜空,一个劲地问我要天上的星星。” 说到这里,厉南骁的话音微黯,染上轻轻的叹息。 “我很想答应他。”他说,“只是,实在没办法答应。” 他多想给那个孩子摘来天上的星星。 可惜他做不到。
第074章 异时40 天边散落着星星,在寒冷的夜空中发着隐约的光。 地上的灯光更盛,一座座小方屋中的某个房间里,昏黄明亮。 郁白从盈满朦胧水汽的浴室走出来的时候,几乎被热气熏得有点头晕。 微长的棕发湿漉漉的,被雪白的毛巾裹住,动作胡乱地擦干。 他跟谢无昉说去洗脸,结果躲到卫生间后,真的洗了把脸。 洗完脸,思考了一下,索性又洗了个澡。 ……来都来了。 反正也差不多该到睡觉时间了。 这会儿郁白洗了澡,身上萦绕着一股沐浴露的香味,还有懒洋洋的舒适感觉,整个人如在云端,脑袋晕乎乎,脚下软绵绵的,又很快乐。 冬天洗完澡后真是特别舒服和温暖。 不对,现在是六月份,北半球明明该是夏天。 但是窗户外面的气温又很冷,人们都穿上了御寒的冬衣。 所以,现在到底是冬天还是夏天呢? 这真是个好问题。 ……算了,不重要。 郁白穿上睡衣,最后用柔软的毛巾把湿头发乱擦一气,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探头望出去。 他还惦记着奶锅里噗噜噗噜冒泡泡的热巧克力,所以特地没有刷牙。 清浅的眸光越过室内温暖的空气,落到伫立在厨房里的那道修长身影上,巧克力的香味依旧。 整间屋子都安静下来,没有说话的声音。 屏幕漆黑的手机就摆在之前谢无昉让他坐好的那把椅子上。 “你们打完电话啦?” 谢无昉听到开门的动静,回眸望去时,恰好听见那个熟悉却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 “嗯。” 他应声,看见显然刚洗过澡的郁白,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早就听到了淋浴的动静。 站在厨房里的男人反倒诧异于另一件事:“你的声音怎么了?” “……”心情惬意的醉鬼连忙清了清嗓子,哑着声音道,“没事,喉咙有点干,喝点水就好了。” 洗澡的时候只有一个人。 但他又很想跟人说话。 ……小声唱歌也算是跟花洒说话吧? 谢无昉就没有再问原因,转身去拿水杯,给他倒水。 郁白走过去,拿起手机,在椅子上老实坐好,也没有再问那通电话的事。 反正谢无昉这会儿的情绪看起来很正常,应该没有跟厉叔叔在电话里吵架,那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他完全不好奇这两个人的对话。 保护次元壁,从他做起! 安安分分坐着的郁白接过谢无昉递来的温热水杯,习惯性地说了谢谢,低头喝水的时候,眉梢眼角都是不明来由的笑意,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 所以垂眸注视着他的男人忽然低声问。 “你还想要星星吗?” 哎? 郁白被问得怔住,呆呆地咽下一口温水,微哑的嗓子总算恢复清澈明朗。 他握着水杯,仰起脸茫然地问:“什么星星?” 谢无昉说:“天上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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