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寺道两旁皆为枫林,十月寒意正浓,碧衣少年疾行如风,从袖中倒出几粒回气丹,囫囵吞枣般咽了下去。丹田枯竭多日,在丹药的滋养下重新生出灵气,流走于全身经脉。少年折下一段枫枝,灌满真气向空中掷去。 少年的脚法谨慎而有序,脚尖轻跃而起踏过枫枝,枯枝一顿,随即坠入澎湃江水,再无踪迹。追鹿借助这股力再度向前行去,衣片翻涌飘逸,脚掌落地,踏碎一地枫叶。 少年抬头仰视眼前的山门,毫不犹豫踏入甬道。逃亡的数月以来,终于松下那根紧绷的弦。 他疲倦到几乎下一刻就想就地睡去,一入此处山门,身后追杀他的人就不敢再追来。一来,那根铁锁索过于危险;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他身后的山门乃是青云庵,这三个字在江湖中的威严和声望,足以震慑住那些追杀他的江湖人。 红枫似火,风过树摇,乍看如山林间忽起弥天大火,久聚而不散。 追鹿扶墙而行,双目所视之处尽是模糊,空留一瓦深红。先前背腹挨了一掌,断了几根肋骨,经脉也岌岌可危,大有断裂之势。 少年脸色漫起潮红,口咳鲜血,手脚发软无法自制地向前跌了过去,却被一只手扶住肩膀,将虚弱的他搂进怀中。鼻尖缠绕淡香,怀中温热,他茫然睁了睁眼,眼前一片黑暗。 追鹿抬起手,想要推开他,却被那人握紧了手腕。他试图努力睁开眼,眼前只看出一个模糊身影,虽看不清面容,气息却非常好闻。一身淡香,只怕天生如此,搂着他的手臂不轻不重,却温暖至极。 “……你受伤了。”那人低声道,“不论曾经你有如何过往,既然来到青云庵,不如就此与过去断开缘分,此后坐忘禅机,长伴青灯古佛。” 他抬起头,发觉那人的一只手抚在他的额间,撩过他汗湿的发丝,温暖的灵力没有受到任何排斥,毫不费力地进入腹部丹田,不动声色为他滋养金丹。那人看起来也是一副少年面孔,手指纤细而修长,没有任何茧子,这是一双从未干过粗活的手。 修仙到了他们这般地步,样貌皆为虚假,唯有摸骨、识别出骨骼的年龄,才能真正知晓对方的年龄。筑基辟谷,容颜永驻,而时间无用。 “倘若你若想复仇,我就助你一力。” 追鹿闻言,瞳孔微缩,被魔教屠门的记忆如破土而出的春笋,在他眼前再度演绎。惨死的师兄弟,一切都未曾改变,他不够强大,于是理所当然失去一切。 三净琉璃宫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其实门中之人皆为流离之人,无家可归。门主收留他们成为一家人,直到西域魔教的侵入,使他们再度失去温暖的故所。 追鹿抹去唇角的猩红,“我知道阁下的意思,但那是我自己的事儿。”他满身倦意地垂下眼睛,“我原本来自三净琉璃宫,多谢阁下的善意。” 少年胸膛剧烈起伏,眼尾渗血般红了起来,一口气憋在胸口,猛地咳了起来。终于等他顺了气,虚弱地道:“……但灭门之仇,需以血相还。若非如此,我亦不会保持着一份新鲜的仇恨。” “……那便在此处养伤吧。” 那声音继续道,“待你养好伤势,我随你一同前往琉璃宫,斩尽宵小。” “……” 追鹿从那人怀中挣脱出来,将剑插入地缝用力撑立,疲惫不堪道:“非亲非故,你为何助我?” 面前之人淡笑一声。 “非亲非故?阁下不妨猜测,为何身负重伤的你,唯独今日遇上了我。青云庵方丈玄明素来避世,偏偏今日愿意开启护山结界,放任你踏入山门。又或者……” “千金难买我愿意?” 追鹿嗤笑一声,目光冷如寒冰:“笑话。” “我在深山中苦修剑道医术多年,乱世行在江湖悬壶济世,无论我拔剑救了多少人,医了多少人的伤口,始终难以自医。同门待我视若无睹,长老们道我魔星,若不是那年孱弱多病,他们自会将我逐出宗门。” 黑发少年垂眸,语气温润:“你误会了,追鹿。悬壶济世也好,乱世出山也罢,我和他们不同,我只要你活下去。我活一世,一世无求,只知我愿故我在,我择我所愿。” 追鹿哂笑,浑身汗流浃背,却硬撑着不肯倒下,咬牙切齿地急促呼吸。那人看出异端,忽然伸指点上追鹿颤抖的双睫。 “全身经脉寸断,目盲,这具身体仍活着,你却死去。” 追鹿双目茫茫,先前还能朦胧看清物影,现在却空荡而无物可视。耳边清晰听到风吹树叶声,他分明记得身前广阔庵道,一直向前走,大雄宝殿就在前面。 青云庵僧人晨起修行,参禅悟道,一生求得皈依。禅院落了一地红枫叶,山石不扰,万物沉静。 少年缓过气,撑剑一松,无力摔入了祝衍温热的怀中。 “我不想死。” “救救我,仙长。我知道,你是这里的仙长,只有你能救我。” 祝衍叹了一声:“身上受了那么多伤,偏偏嘴硬心肠软。自我与你相识,你便是如此,时至今日,竟一成不变。” 少年的身后却有一位老者慢步走来,淡淡道:“祝衍,不得无礼。” 那青云庵僧人身披赤红袈裟,手捧金珠,单手竖掌于胸前,略微低头。 “我这里有一颗塑脉丹,我会将它融入一池天然仙泉,借助五重山中的凤凰真火助你新生。它会敲碎你全身经脉、骨头,然后逐渐重塑,为期十日。” 玄明轻声道:“如果你能够忍耐,我便拿它,为你枯木逢春。” 双目皆盲,眼不能视,其余感官就会愈来愈强。五重山寒潭中融合塑脉丹的药力,玄明又向内添了几味药材,才将追鹿一掌推了下去,任由他在寒潭中央打坐,头脑清明,耳听八方。 然而仅凭如此,仍然不足以如获新生,老和尚拄起法杖,脚步缓慢转身就要去往凤凰神庙。 祝衍起身,挡在玄明方丈面前,“方丈不必如此。” 少年指尖一挑燃起跳跃火焰,骤然腾空,在空中竟分裂出数十株火花,徐徐降下旋转环绕在追鹿的四周。 玄明眸光微凝,他看着祝衍,却什么也没说。修佛到他那个境界,早已修成六通,圆寂后方可化虹飞升,只是看上一眼,无论什么样的心思都会原形毕露。 而那些被点化的人,大多就此顿悟通透,不再留恋凡尘。 “追鹿,”祝衍轻声笑了笑,“单属性木灵根,金丹期后期,经过此番塑脉之后,大概也能借此机遇冲击元婴了。一旦踏入元婴期……”他的眼神温柔了下来,“这世间能伤他、害他之人,已算是寥寥无几。” 玄明不语。 老者低低一笑。 “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那孩子心魔太重,哪怕此番洗髓塑脉,也除不净心魔。”玄明沙哑道,“终究人各有命,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所谓天命,早在出生时就已经注定。” 祝衍不置可否。 “那你呢?老秃驴,你修行这么多年,可是除去了心魔?” 玄明却也未恼。 “我求圆寂,而除欲染;天下妖魔不空,则决不成佛。” “凤凰,你的皈依不在青云庵,不在江湖,不在故里。你当应知你的皈依,究竟在何处,究竟为何物。凤凰,此番过后,你且离去。” “十六年的照顾,青云庵感激不尽。五重山在拥有凤凰真火之后,生机盎然,不再重现曾经的颓势。”方丈轻声说。 祝衍翻身坐上山石,从竹篮里挑了一颗黄梨。咬食两三口,便随手放在竹篮一旁,供飞来的雪白山雀啄食。许是他身上温顺的凤凰气息,雀鸟们越聚越多,数不尽的珍稀鸟雀落在地面、枝杈上,圆滚滚的绒鸟落在祝衍的掌心,亲昵地啄了啄少年白皙的手指。 凤凰出世,百鸟相应。 玄明竖掌,向他辞别。 老者步履缓慢,踏过石阶,去往那凤凰神庙。 那日过后,祝衍再也没在青云庵见过那老秃驴。门下弟子说,玄明此番云游山海,归期不定,是为求圆寂。追鹿重塑经脉,洗髓后成功结婴,出关踏入元婴初期。在得知方丈云游不知归期,他却嗤笑一声,不以为然道:“佛家修行一辈子,还不晓得佛门圆寂便是死么?” “便是死,也要寻个瞧得顺眼的地儿。”祝衍笑笑,随口说。 追鹿坐在窗旁,手中捏起一颗草莓,去喂身旁的鸟雀。火红的枫叶被风吹落枝头,跌入清澈的山溪间,顺水漂流而去。 祝衍洗净双手,摘下追鹿的白玉冠,一头黑发如瀑般散落在地,一丝一缕暗香浮动。 “那可是佛道所求的皈依。”追鹿淡声说,皱了皱眉,浑身一僵,“不准玩我头发,祝衍。” 跪坐在身后的少年一顿,老老实实把编好的麻花辫利落地拆了,取了一把琉璃梳,认真为身前人梳发。 “老和尚说,我的皈依不在青云庵,不在江湖,不在神庙。”祝衍一面梳发,声音压得极低,“他说,我应知在何方。” “……嗯。” 祝衍便笑了笑,“我不知道我的皈依在何处,但我总会找到的。” “……” 祝衍耳根微红,替人重新戴冠。 他站了起来,脚步轻慢,每走一步都传来清脆银铃声,漫长青丝随他起身从肩头散落腰际,他在追鹿的面前站定。 祝衍不知从何处偷来了一件赤红袈裟,他将袈裟披在追鹿身上,追鹿怔了一瞬,竟也未曾挣动片刻,微微昂着头看向他,伫立在原地,一身火红犹如身披嫁衣。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侧目,轻声说。 祝衍的指尖搭在玉簪子上,有些紧张地摩挲着,“你要报灭门之仇,我便与你一同去杀尽你所杀之人;你要去往江湖,我便随你辞别青云庵。如果……只是说如果,待万事皆休,你念想渔樵耕读……” “凤凰,何必如此?”追鹿无奈看着他,轻轻问他,“你这是何故?为报仇之前,我不会成家,更不会爱人。” 祝衍点头:“我知道。” “但凤凰终其一生,都只会爱一人。” 祝衍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爱你,也只爱过你。”
第83章 番外 皈依(二) “咳咳……唔。” 追鹿脱力摔在淤泥之中,碧绿长袍沾染了血污和灰尘。 身边山雾弥漫,久聚而不散,搜捕人一时难以从这浓雾之中寻找到他的踪迹,追鹿借剑撑地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步一软地往前走去。 五重山地形险恶而陡峭,青翠竹林盘山而生。他沿山路而行,心底悬着的心始终不得安落,长剑出鞘护在胸前,漆黑的双瞳警惕着四周。 追鹿瞳孔一颤,手中长剑下意识挥出一道剑气,寒光一闪裹挟寒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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