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荒有什么用呢?从被送上三清天的那一刻起,游执就已经是弃子了。 这么多年过去,或许只有他自己还不明白,才会认为自己回到大荒可以阻止这场争端。但悯华知道,这不是争端,这是战争。 是大荒鬼族向三清天发起的、要取而代之的战争。 祂坐在树上,说:“你留在这里。” “那你去哪里?”游执抬头看祂。 “我会去大荒。”悯华说。 山林静谧下来,唯有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过了一会儿,又响起另一道声音,不知何时出现的青帝对悯华说:“你最好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他在这里。” 游执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的眉眼间充满了戾气,紧接着,一柄漆黑的横刀架在了青帝的脖子上。 “我没有恶意。”青帝讨饶似的说。 她的神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声音中透着虚弱,悯华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然后对游执说:“你走远一点。” 游执还想说话,但悯华已经从树上跳了下来,祂站在草木之间,眼神让游执说不出拒绝的话。 等到游执走远、山林间只剩下悯华和青帝时,祂才开口说:“我明天就走。” 青帝点点头,没问祂要去哪里,只问:“需要我做什么吗?” 悯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祂望向不远处的深林,游执站在那里,被树影遮着,看不清脸,但悯华知道他在看这边。 祂与游执隔着深夜下漆黑的树林对视许久,才缓缓地说:“若我死了……” 这四个字说完,祂停顿了一会儿,垂着眼睛似乎在做某一个很艰难的决定,但最后还是说出了另一个答案:“罢了,你能帮就帮吧。” ---- 感谢阅读
第92章 问神佛(四) “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你站在禺谷高处,一挥衣袖,就洒下一道星光。” 三清天的牢狱总是空旷的,悯华闭眼盘腿坐在云上,斜冠散发、法宝尽失。 人间祸乱已然平息,三清天诸神截杀大荒鬼族于昆仑山下,擒鬼王而来,后又在大荒中建立地府,由东岳女帝下界统治。 唯一的不足,大抵就是天柱已经折断,三清天诸神无法再轻易下到凡间了。 “说句话吧,”那道声音说,“我们今后也没什么机会能像今日这样面对面说话了。” 云上的悯华睁开眼睛,看着前方那团被无数锁链困住的雾,鬼王始终隐在那里,无形无相,难以捉摸。 悯华看着他,缓缓开口:“事到如今,我早已无话可说。” “我那兄弟,”黑雾震动着,“你对他倒是挺好。” “你若坚持要说这些废话,便不要与我说话。”悯华说完,再次闭上了眼睛。 鬼王笑了笑,平静地说:“哎呀,当初要是我与你上三清天就好了,至少不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不过你的下场和我预想的差不多,我也是想将你抓起来的。” “你说这话时若没有与我关在一起,我便信了。” 鬼王哈哈大笑。 笑完,他又继续说:“其实我有些恨你,不,我恨你。” 悯华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冷漠地说:“随你。” “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伟大,悯华真君?觉得你为不见天日、荒芜万年的大荒带来光亮,觉得大荒鬼族就该对你感恩戴德? “你的年纪还是太小了,不像你们的君父,祂足够老谋深算,若祂是你,定不会那样做。你要知这世间人神鬼皆是有私心的,贪心不足,得到了一就会要二,你给了我们光亮,让我们见过了天大地大,怎么叫我们甘心继续待在那蛮荒之地?”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鬼王是一只很礼貌、有修养的鬼,他不像其他人一样歇斯底里,他将失败看得很平常,也表现得很冷静。 “我那兄弟,其实我与他未曾见过几面,当初那些老鬼说要送他走,我便偷偷看了一眼,见他化了人形,当是为了你。” 悯华闭着眼睛,安静地听着,祂的手腕上也环着锁链,稍微动一下,就会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待到鬼王说完,祂才道:“我的罪过。” 原本还算热闹的牢狱里安静下来,悯华盘腿坐着,重复念着清心咒:“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忘我守一,六根大定……” “你心中已有感情,六根不净,”鬼王不屑地说,“如何忘我守一?” 牢狱门嘎吱一声开了,悯华睁开眼睛,重瞳望向站在门前的天兵,听见他们说:“悯华真君,请吧。” 有天兵上前为祂解开锁链,祂站起身,跟在后方往外走,听见鬼王在祂身后说:“悯华,你们三清天诸神说要戒点养气,无私无为,那你心中有私吗?” 牢狱之门缓缓关上,鬼王的最后一句话被挡在门后:“你有,你早已不配做神了。” 天京的路还是像记忆中一样宽阔,悯华拾级而上,远远望去,主街仿佛看不见尽头,唯能见天际末端那座高耸的建筑。 诸神就在那里,祂们会像悯华第一次带着游执上到天京时那样,如天上的云般一层一层站着,怒目圆瞪,居高临下地看着祂、审判祂。 风从遥远的人间吹来,将悯华的长发吹乱,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臭味,祂抬起头,朝风来的方向望去,隐约看见西极边陲,那倾倒的不周山、如深渊的禺谷,还有在短暂的热闹后重归寂寥的大荒。 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鬼王说得对,祂早已不配做神了。祂像人一样有喜怒哀乐,会怜悯、会愤怒、会悲伤,但却无法感到快乐。 快乐。悯华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尘世间的快乐很简单,对于三清天的神灵来说却很难,祂们没有需要满足的欲望,祂们始终高高在上,洪荒大地的资源天平朝祂们倾斜,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能在三清天中找到。 祂慢慢地走着,曾走过无数遍、于祂来说只是很短很短的一段路突然变得很长很长,悯华垂着眼睛,目光向下,看着脚下自己那沾着泥和血的靴子。 “我且问一句,”祂突然说,“大荒现今如何了?” 走在长街上的几个身影突然停住了,前后四个天兵一齐看向祂,悯华只直直地站着,望向禺谷的方向,不多时,祂听见一个天兵说:“大荒已有新王,现由东岳女帝辅佐。” “知道了,”悯华收回目光,“走罢。” 于是那四个天兵又带着祂往天京中央最高那处走去。 待到了大殿,悯华一眼就看见了端坐在主位上的主神,祂穿着白金色的衮服,头戴十二注冠冕,威严极了。其余诸神也都穿着民间神像上的华服,沉默地立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大殿门甫一开,所有的神都望向了祂。 “罪神悯华。”主神说。 天兵在殿门外朝主神下跪行礼,而后才牵着锁链带悯华进去,悯华跨过白玉做的门槛,仰头望着眼前富丽堂皇的宫殿,脑海中想起的,却是满目疮痍的人间和荒芜贫瘠的大荒。 祂迈开脚步,越过天兵,走在最前头,到得大殿中央,说:“我在。” 两侧顿时传来诸神的斥责:“狂妄!君父尚为传你,你胆敢上前来!” “你一个罪神之身,见到吾等,竟敢不跪?!” “且看你做下的好事!看看如今人间是怎样情形!” 悯华安静地站在殿中,待诸神骂声渐小,道:“人间诸般苦痛,在座诸位以为,自己就没有责任吗?” “放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悯华说,“诸君又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 铛—— 主神上首的巨钟骤然被敲响,诸神噤了声,都朝那不怒自威的庄严宝相望去。 “罪神悯华,”主神说,“你且说,吾等有何责任?” “大荒初生时,天地煞气自九泉之底涌出,那时天地尚未有过劫难,十只金乌还盘旋于天上,大荒亦是有光的。后来羿射九日,第九只金乌坠死禺谷,日母羲和设下封印,自此大荒再无光亮,是这样吧?” 众神中传来一声冷哼:“那又如何?卑贱之族,生来就是惹祸的。” “卑贱之族。”悯华重复,“诸君接下来大抵要与我说,三清天神族是怎样高尚、如何伟大吧?” 那神又哼一声:“自然。” “是,高尚而伟大。”悯华的重瞳已经暗淡了,祂盯着虚空中的一点,面无表情,“人间生灵涂炭时,不见尔等伟大;人族举族逃亡昆仑墟时,不见尔等伟大;女娲以身躯修补天地时,不见尔等伟大;大荒生灵祈求封印九泉之底时,不见尔等伟大;金乌携火坠入禺谷之底时,不见尔等伟大……” 悯华细数着三清天的冷漠和虚伪,这一桩桩一件件,祂曾百思不得其解,今日却明白了。 “三清天诸神如何高尚啊,置身事外便是高尚、麻木不仁便是高尚,可知在尔等看不见的地方,有多少生灵涂炭因三清天而起?” “悯华!你放肆!” 那神灵性格冲动,遭祂顶撞后竟怒得飞身而来,持剑要刺。 悯华立于原地,两指擒住祂剑锋,无光的重瞳中终于闪出几点火光:“你胆敢放肆——” 烈火自祂指尖掣出,烧上长剑,逼得那神灵弃剑而逃,悯华砍断身上锁链,长发皆化为金火,在大殿中熊熊燃烧着。 祂的身后显出六臂法相,三清天诸神当即怒斥,纷纷凝聚法力,一个接一个法相升起,慌乱之中竟撞塌了天京高楼。 悯华的法相已无武器在手,见状当即一手将祂抓起,飞身要逃,主神怒喝一声,起身追去。 云间泛起隆隆的雷声,乌云密布,就连万里无云的天京之上,也被阴云笼罩。 天色骤然转黑,游执仰头望去,心跳猛地一停。 东岳女帝已是阎君,正在地府之中与他商议,见他脸色惨白,担忧地问:“怎么了?” “天……”雨落下来,滴进游执的眼睛里,他眯着眼睛,喃喃说,“天要变了。” 阎君没听懂,皱眉问:“你说什么?” “天劫。”游执低声说。 “这种时候怎么会有天劫?除非三清天——” 阎君的话戛然而止,她猛地抬头望去,只见乌云间五色光芒阵阵,绝不止有电光。 三清天,天劫,如今能引来天劫的只有一个人…… “你守在此处!”游执怒吼一声,转身拔腿狂奔而去。 他穿过鬼门关前的黑山,冲上黄泉路,朝着远方的罗酆山追去。黄泉路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让他一眼也望不到头,仿佛要一直延伸到世界的重点。 突然,一道金光从层云中坠落,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游执发出一声嘶吼,冲进扔在修建的酆都城,拔腿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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