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兵不吭声,收回了目光,但很快又看过来。游执啊了一声,问:“你们是怕我偷偷下界去吗?” 那一众天兵仍旧沉默着,游执知道他已经猜对了答案,于是继续说:“放宽心,我还没那个胆子。” 他边说边笑,已趋于成熟的五官在日光下显得俊美无俦,笑容带着鬼族特有的妖异,仿佛能够轻易蛊惑人心。 他从廊上跳下来,落在地上,五指一握,黑色的匕首化作阴气,呼地消散了。游执伸了个懒腰往天门前走,说:“我就是来看看,我们家真君什么时候回来。” 有几个天兵皱了皱眉,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对他的称呼嗤之以鼻。 悯华长存夜中,除了布星之外,还要在夜色的掩护下为主神效忠,要为主神镇压掀起祸端的暴乱、剪除乱党的羽翼、处死不肯回头的叛徒。祂的剑上沾满了血,游执还记得小时候,听其他的鬼说,三清天的悯华有两把剑,其中那把赤色的,是用血染红的。 谁的血呢?游执也不知道,反正肯定不是大荒鬼族,因为大荒鬼族的血是黑色的。 想到这里,他觉得好玩,哈哈大笑起来,天兵顿时如临大敌,戈矛齐倒,纷纷指向他。 “你笑什么?”乌压压的天兵中有人问道。 “哦,没什么。”游执挑挑眉,笑容还挂在他的脸上,他用两根手指推开直愣愣戳到他面前的锋锐,说,“想起了些以前的事。” 天兵中又传出冷哼:“大荒鬼族。” 游执早就过了与人争论的年纪,在三清天数不清的白昼和黑夜里,他被磨去棱角和冲动,学会了遮掩和逆来顺受,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跪在天京中,当着诸神的面发誓的小孩儿了。 他笑了笑,没接话,天兵中又有人嘲讽地说:“听说你们生下来都没爹娘,是不是?” 游执的目光穿过面前的天兵看向他,说话那人一顿,不安道:“你看什么?” “没看什么。”游执笑着说,“我听说神仙也是没有爹娘的。” “你是什么东西!”天兵中有人怒道,“大荒里来的鬼怪,也配提神仙!” 游执懒得和他争论配不配,还是笑,但不说话了。 几个天兵见他没反应,像是没赶上精彩表演的观众般收了武器悻悻离去,游执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又过了一会儿,天门前层云卷动,聚成一个巨大的白色漩涡,不多时,悯华提着剑出现在天门下的白玉阶前。 祂的剑上还滴着血,一滴一滴落在洁白无瑕的玉阶上,留下一连串血花。有天兵上前叫了一声悯华真君,祂抬起头,双目中映着染血的重瞳,看得那天兵一愣,惊惧交加地向后退了几步。 看见站在天门前等待的游执,悯华收了剑,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游执顶着那张万年不变的笑脸:“等你。” 悯华走过台阶,在众天兵的瞠目结舌中点点头,对他说:“走吧。” ---- 感谢阅读
第91章 问神佛(三) 人间,东岳。 狂风呼啸,从折断了的不周山来,带着血腥和臭味,将群山上枯萎的叶片吹得沙沙作响。 这是不周山被共工引龙撞断后的第一百天,人间已成炼狱,波涛汹涌的洪荒之水倒灌天地,带着无数妖魔鬼怪的怒吼,吞噬了整个人间。 泰山脚下已洪水滔天,奔涌的江河没尽高山,山顶的青帝神殿如海中的孤岛,在日光晦暗下伫立。 青帝携东岳诸神于山间往返,她已杀得浑身脱力,手中的黑玉朱笔已耗尽笔墨,再无可战之力。无尽的黑雨腐蚀着天地间苍翠的生灵,到处都是腐烂的尸体。 青帝永远也忘不了不周山拦腰折断的那一天。 从深渊中爬出的恶鬼浩瀚如海,它们连夜渡河,穿过弱水,趁着夜色袭击了不周山下的小国,闻讯赶来的人皇率军来救,却被早有准备的恶鬼团团围住。 人类的军队在大荒恶鬼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他们被堵在河的对岸,亲眼看见天柱在巨响中断成两截,刹那间天地崩裂、银河倒流,大地在眼前翻转,四海之水倒灌而来,神州转眼变作洪荒。 黑雨腐蚀着山间的生气,东岳诸神携救下来的人类往山顶逃窜,大荒鬼族已至东岳山下。 青帝紧握黑玉朱笔,神色疲倦而坚韧,她的脸上沾着恶鬼的血,有的已经结块,有的尚是新鲜。她已耗尽法力为人类创造逃走的机会,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大荒鬼族骁勇善战、残暴凶恶,它们比任何人、任何神都悍不畏死,这支由死者铸成的军队如一柄利刃,可以轻易剖开所有的防线。 留存人间的洪荒大神被接连杀死,伏羲和神农带着残留的人族逃亡昆仑墟,三清天诸神被困于天京难以奔赴下界,而女娲炼不化五彩石。 神州大地已成一片汪洋,东岳山脉如神龙般横亘于广阔的天地之间,其上是数不清的人族。 不能再往后,青帝想,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回首望去,最后一位神已经抱着抢救下来的幼子冲上山腰,青帝收起黑玉笔,那支朱笔在她的掌心化作一道青色的光,一闪而过。 天地开始震动,东方大地上所有的生灵开始怒吼。 她的身后现出女帝法相,冠冕衮服、剑眉如鬓、不怒自威,灵力的震荡在山下洪荒中扬起波涛,她怒吼一声,法相持剑横扫,撞开冲上来的恶鬼。 青帝望着西方,折断的天柱孤零零伫立在那里,再往西,是世界的尽头、禺谷的方向,大荒鬼族就出生在那里。 她咳出一口血,锐利的剑眉紧紧地拧起来,又挥出一剑。 女帝法相中爆发出青金色的雄浑灵力,在东岳群山上产生爆炸,尚未逃至山顶的诸神被狂风掀飞出去,先是茫然地望着山下那道纤细而挺拔的身影,紧接着握紧了双拳,喉间发出悲痛的呜咽。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所有人想到。 他们也望向远方的不周山,黑压压的鬼怪汇聚成人头攒动的海,从四面八方涌向东岳、涌向这守护在神州大地之巅的,最后一道屏障。 他们看见黑暗、看见怪物、看见远方耸入云端的昆仑,此距相隔万里,谁都孤立无援。 东岳诸神共同发出绝望的悲鸣。 突然,晦暗的空中亮起光、厚重的乌云被闪烁的群星取代,黑暗中有一点光闪动,紧接着是两点、三点……两柄旋转而来的阴阳剑掠过他们的头顶、掣向东岳山下,将第一只扑上来的恶鬼钉在地上。 悯华的身影出现在空中,祂垂着眼睛,四只瞳孔中倒映着东岳诸神,静静地看着洪荒翻涌下的人间炼狱。 有神看见祂,觉得迎来了一点希望,但更多的神都对此感到厌恶,他们看向悯华的目光中带着愤恨和暴怒,仿佛站在那里的不是一个来救他们的天神,而是和大荒共同进退的恶鬼。 “悯华。”有人叫出祂的名字,“你还来东岳干什么?” 悯华置若罔闻,祂落在地上,张开右手,阴阳剑聚成一把,飞回祂的手里。祂一手拎着阴阳剑,一手扶起战得脱力的青帝。 青帝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你不该来。” 悯华面无表情:“我来赎罪。” 祂向前走了几步,身后没有显出法相,却也足够压制山下的恶鬼,悯华没有说话,就这么站着,在一阵长久的沉默后,第一只鬼跪下了。 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山下数不清的恶鬼在祂面前俯首,额头叩地,细细地颤抖着。 悯华闭上眼睛,松开手,阴阳剑再次飞出,分裂成赤青两柄,紧接着两柄剑后又生出更多剑影。成千上万的剑锋汇聚成雨,最后于空中汇聚成一柄可开天辟地的重剑。 “安息。”悯华在重剑落地的时候说。 东岳山上的诸神瞪大了眼睛,看着冷漠无情的悯华、看着如献祭般甘愿赴死的大荒恶鬼,他们的眼中浮现出憎恶、怨毒,以及被藏起来的、深深的恐惧。 阴阳剑上淅淅沥沥滴着血,从天穹上飞来,悯华没有伸手接,两柄剑就悬在一旁,发出嗡嗡的声音。 青帝抬起眼睛看祂,祂的双眼被睫毛遮住,看不出情绪,像是在默哀。 过了许久,悯华才开口:“东岳女帝。” 青帝看着祂。 “我做错了,对吗?” 青帝没有说对或不对,她只是用平静的眼神看着悯华,说:“如果是我,我也会选他。” 大小鬼王的选择早在当年就已成定局,如果带走大鬼王,那在重见光明后好不容易统一于鬼王的大荒就将再度陷入混乱,魔要杀魔、鬼要害鬼,死的人又要不计其数。 但三清天不关心这些,因为大荒鬼族翻不了天,它们出不了禺谷,它们始终生活在天神看不见的地方。 可看不见就代表不存在吗?看不见就代表不会发生吗? 不是这样,从来就不是这样。 天神们高高在上,没有见过大荒暗无天日的生活,祂们甚至不知人间疾苦,没有见过在灾难中流离失所的孩子,没有见过在战争中热血还未凉透就被割下鼻子带走邀功请赏的战士。 神州大地的未来是惨烈的,而大荒就是缩影。 所以祂选择带走了小鬼王,以此换取和平,悯华自认在权衡利弊后做了一个更好的决定,但没想到惨烈的未来还是发生了。 祂扶着青帝上山,身后是无数鬼族的尸体,洪荒之水拍打着那些粉碎的断肢,将它们冲上岸,又很快再次卷走。 诸神上到山顶,获救的人们被安置在神殿内外,到处都是嘶哑的哭声。 悯华独自坐在神殿后的山林里,祂的拂尘潮得打绺,末端染着黑色的血——都是从被祂亲手杀死的鬼族身上沾染的。 大荒鬼族是悯华见过最单纯的种族。 它们强悍、骁勇、悍不畏死、以直报怨,却又以近乎病态的方式感恩。 祂在来的路上杀了很多只鬼,没有一只反抗。 有时候祂会想,三清天的神真的是正确的吗? 祂们高高在上地审视一切、评判一切,用自己认同的方式来处理问题,征服、平衡、教化其他种族,可祂们真的明白这片大地需要什么吗? 悯华和主神的第一个矛盾生于不周山巅,因为一只妖。 当时天兵抓住了一只顺着天柱偷溜上三清天偷食灵物的小妖,主神闻讯而来,轻描淡写地说:“杀了吧。” 悯华从那时起就知道了,三清天的神从来不是慈悲的,祂们只有在人类面前时才需伪善。 让悯华与三清天诸神越走越远的原因有很多,但那份如诅咒般的慈悲一定是最后的答案。 “悯华。”树下传来一道声音,悯华没有低头,祂知道来的是谁。 游执半天没有听到祂的回应,又说:“我回大荒,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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