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鄜低下头注视着钟淳沾着泪珠的睫毛,反问道:“你觉得我不年轻了?” 这话放在哪种场合,正常的回答大多是“丞相正值而立壮年便位登台甫之座,实是英雄少年,还年轻得很”之类的奉承之话。 偏偏钟淳听不懂官场话,很老实地回道:“是啊,那个时垣看上去就比我大了五六岁……” 张鄜眼睛微微一眯,却听见那小殿下声音渐弱道: “若是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也是这般年轻就好了……” “为什么?” “……”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良久,积攒到了极点的情绪仿佛摔破的银瓶般陡然崩溃。 钟淳猛地抬头,狠狠地拽住那人的衣领,再也无法忍受地哽咽出了声: “倘若我早个八年十年地认识你!才不会让你心里白白装着别人这么多年!” “倘若你着实看不上我……那当初为什么又要亲我……我会以为、我会以为……” “我会以为在你心里,我也有那么一点位置……” 张鄜闻言一怔,漆色的眼中映着钟淳双眼通红的狼狈模样。 “……可是当我想同你亲近的时候,你又一次次地推开我!!我虽然不聪明,但是我也有心,被你推开的时候我也会难过!这是我平生头一回这般难过……” “但是我告诉自己,张鄜天生就不喜欢同人亲近的,要一步一步慢慢来……可是我也慢慢来了,却看见了地宫下面的那些东西——” 张鄜喉结不由一动:“……淳儿——” 钟淳一巴掌捂住他的嘴,眼泪又不争气地淌了下来,一颗颗地砸在衣襟上: “你总是什么都不说,总是什么都不说……” “你身上中的蛊我全然不知,心里藏着什么人我也全然不知!对你的那些过往我更是……全然不知。” “……这多么不公平!在你情窦初开的年纪,在你像我这般头一回痛苦地爱一个人时,我竟还未来得及诞生在这个世上,就连你的痛苦,我也全然不知!!——” 钟淳低头在张鄜肩上又深又狠地咬了一口,犬齿深得几乎要嵌进肉里,伤口的血腥气似烟一般在口中苦涩地蔓延开来。 那人的肩臂微微轻颤了一下,但却未曾有躲避的举动,反而更用力、更紧致地抱住他。 钟淳闭上了眼,声音有些发闷: “……倘若我早生十年,就算是死缠烂打……也要赖在你心里,再不会把位置拱手让给任何人了!”
第79章 疯魔(七) 又过了半晌,钟淳松开了嘴,低着头不敢看那人面上的表情。 “我方才说的、不许笑话我……” 一双锦屏映着二人相连相融的身影,外头风雪簌簌,时有灯笼抖晃声,倒将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衬得愈发清晰。 张鄜的指腹在他鼻梁上揩了一下,正好揩去一滴豆大的泪珠:“怎么,咬人都敢下这么重的口,现下反而怕我笑话?” 他低下头,与钟淳面贴着面:“有些事,不是我不说,而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淳儿既然想知道,为何不自己来问?” 钟淳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撇过头去,但右手却被握着牵到了那人胸口的某处,隔着几层衣物,仍能感觉到底下传来炙热而有力的搏动。 “这里,曾经住过一个人。” 他指尖一痛,想要挣扎,却被张鄜握得更紧: “十七那年,我跟随父亲张衍行军宛南,以蔺家军为首的神机营那时便驻扎在离我们二十里开外的屯山上。”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蔺茹,她骑着一匹赤色的马,在马上歪着头朝我笑。” 张鄜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声音很平静,甚至连眼睛都没从钟淳脸上移开:“在军营的那段日子,我过得很快活,有时蔺茹会带着她弟弟蔺烨一起,带着我与寒容与上后山涉猎,一来二去,我便生出了一些慕少艾的心思。” 钟淳本来皱着眉头不想听,但还是忍不住插嘴道:“……寒大夫说你那时可讨厌他了,每日找他的茬,想把他赶出去!” “那是他罪有应得。” 张鄜淡淡地评判道:“那时叛将李景的大军尚在云川的关外,也给了我们这些年轻将士们一段尚能喘息的时间,也就是这时候,你的父皇悄无声息地率着另一队人马越过泾泽河西,与蔺老将军完成了一次汇合。” “只可惜我的心思还没来得及让她知晓,便彻底没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那个一贯大大咧咧的人见到你父皇,便生出了她这辈子都未曾有过的女儿情态,之后我渐渐地明白,她已然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他。” 钟淳心头一震,企图去捕捉张鄜眼中闪过的任何一丝痛苦之色。 ——但是没有,完全没有!那人的眼中还是一片近乎温和的沉静。 “有那么几年,我对你父皇其实是有些意见的,但在清剿叛军、结束战乱这一头等国事面前,那些儿女情长与芸芸众生相比,似乎就不重要了。” “再后来,敏儿出生之后,我那点念想也就彻底放下了,只望能守在他们身边便已经足够。只可惜造化弄人……” 钟淳心中滋味难辨,讷讷地道:“你身上的蛊便是那时为他们皇后母子所受?……你种得究竟是什么蛊?怎地每日都要喝那么苦的药?” 张鄜空出一只手捋了捋他的额发:“是,我为他们受了蛊,但钟峣并未依言放过他们母子二人,而是暗中派了细作混在我军的伤员之中一起回了城……之后的事便是你在地宫中看到的那样,你父皇不舍他们尸身腐化,便让寒容与每年为其根种‘冰肌玉’,反教有心之人趁了空子。” “至于我身上所种之蛊——” 他神色从容,避重就轻道:“只是比寻常的五蠹蛊更特殊了些罢了,虽不致命,但也是我这些年来未曾婚娶的原因。” 钟淳撇着嘴道:“……既然不曾婚娶,那、那暄儿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看见那人眼里多了一点笑意,气势又短了一截,遂恼羞成怒道:“……我是关心那小魔头才问的,你这么看着我作什么!!” 张鄜高深莫测地收回了眼神:“我对暄儿确实有诸多亏欠。” “当年我父亲过世后不久,我大嫂与大哥也在时疫中没了性命,只留下一个不满足月的男婴。家中长辈知晓我下辈子并无留后的打算,便劝我将其收养下来,认作亲生的抚养,也算是给张家留了根系。” “不过此事京中只有鲜少人知晓,就连暄儿自己也不知情……不过这样也好,倒是省去了许多麻烦。” 钟淳乍然得知小魔头的身世,呆愣了半晌,半是惊愕半是心花怒放,但明面上还是绷着脸,装着很老成的模样道: “哼……小魔头从小就没娘疼,你这个爹又常常对他不管不问,陈勖不比陈仪有出息,每日只知道纵着他,才将小魔头的性子惯成那样!才九岁便这般嚣张,这样下去还了得!得找个严厉的先生来好好治治他……” 他心情渐佳,还欲再得意洋洋地“高谈阔论”三千字,抬头一瞥那人的眼神,却又突然忘词般的失了语。 张鄜就这般安静温沉地望着他,眼底好似一床平息而宽广的河流。 “张鄜……” 钟淳情不自禁地开口叫了一声,右手撑在那人硬邦的胸前,恶狠狠地在心口的地方按了按: “……那这里……现在住着谁?” “你说呢?” 他似乎对这回答不甚满意,看着眼前那突耸的喉结,竟偏头往那处飞速地吻了一下,舌尖还钩子似地扫了一下,留下了一道湿痕。 紧接着,他便感觉那平稳的心跳霎时如遭重锤般,一下一下地击在掌心之中。 “张鄜,你现在……是不是有一点喜欢上我了?” 钟淳不知死活地翘起了嘴角,仰起头望着张鄜。 张鄜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了一会,突然冷不防地将人拦腰扛了起来,不顾小殿下激烈的反抗叫唤,重新丢回了自己床上,脱下缎裤后没忍住又给了一巴掌。 “给点甜头就要造反了。” 他想:“还是欠收拾。” * 慎王府。 一人乔装打扮地冒着风雪潜入府中,直到进入书房之后才谨慎地卸下伪装,露出了本来面目。 ——此人正是几日前被温允抓进邢狱审问的四名修葺工人之一。 “殿下,小人才几日未来,这府中怎地连看门的人都成了生面孔?” 钟戎着了一身雪色百花龙锦毡袍,手中闲闲地抚着一柄未出鞘的剑,面上的神情确是阴晴不定: “噢?你不知道?” 那细作表情懵然:“殿下在说什么?小人前几日才被抓去邢狱,眼下才刚见过教主,便马不停蹄地赶来替您传口信了……殿下明鉴!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钟戎这才转过身,又恢复了往日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朝门房吩咐道:“来人,替客人沏茶。” 细作这才安下心来,捂着端来的热茶歇了口气。 “狱中情形如何?”钟戎问道。 细作叹了口气:“老三、老五和老六都没了,听说是被那姓温的阎王活生生折磨走的,死之前也没有透露过您与教主的半分消息。” “但他们对我倒是很奇怪,我在里边一点苦痛都没受,反而每日有肉吃、有酒喝,最后什么也没问便将我放出来了……” 钟戎微微抬眼:“你们教主有何话要我说?” “教主说,殿下不要太过心急。” 细作低头道:“三个月后的皇帝寿宴,并不是动手的好时机,眼下陛下的神智还未能被您完全操纵,殿下需要再等等,等……” “等什么?!再等下去,我还未动手,便已经教张鄜的人给困死在这了!!” 钟戎猛地站起身来,眼中流露出一丝极其怨毒之色:“那人以护卫安危之名,明目张胆将我慎王府中的人都暗中换成了他的眼线,从今往后我所做的一切都再也瞒不过他,你们教主还要我等,等什么!?等着被赐死吗!?” 他恨恨地盯着那细作,突然笑了一下,握着那柄剑朝他走去: “还有你!为何张鄜将其他三人都折磨至死,却唯独将你留了下来好吃好喝的供着,你是真将我当成蠢货了吗?!” “必是你早已暗中与他勾结,想要陷害于我!……” 细作听罢大惊失色:“殿下!!小人是清白的!!眼下府中群狼环伺,只有我才能替教主向您代话!若是您杀了我!!那教主便再帮不了您了!!您不能杀我!!——” 钟戎闻言冷嗤一声:“教主,什么教主?他将我当棋子,莫非我便要乖乖听从他,任由他摆布?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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