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的声音也渐渐模糊起来: “……快!快去叫先生们来!去拿剑!!” “先生们不在……门口停了辆马车……他们都去……” “奴儿三三……!奴儿三三……放开!放开它!!…” 是张暄的声音,尾音还带着股快要撕裂的哭腔。 啧,真难听,跟待宰的公鸭叫声似的—— 他还以为这小魔头天生就没心没肺,连眼泪都不会流呢…… 就在这时,钟淳恍惚地听见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声,紧接着便感觉压在他身上啃咬的奴儿黑黑兀地止了动作。 “噗——” 那声音极闷,仿佛利器贯穿盛满水的羊皮囊的动静。而后便闻“嘭”地一声,里头的东西被一股脑地全都炸了出来! 只见奴儿黑黑仍保持着那凶恶的表情,但身子却有如一片轻飘飘的落叶,诡异地往前歪倒,随后“嗙”地一声摔在了地上,连挣扎的反应都没有。 钟淳被惊得脑中清明了一瞬,他忍痛擦去了喷溅在他脸上的血迹,睁着眼睛往奴儿黑黑的尸体上望: 只见那黑脸猫儿的背上正直直插了只雕翎箭,箭身不偏不倚地贯穿了它的胸腹,从胸口下方探出一截被染得血红的箭头来。 而奴儿黑黑喘了几口气后,便保持着大瞪着眼的姿势,彻底没了呼吸。 就在意识即将溃散之际,钟淳感觉有人朝自己走来,他努力地睁大眼睛,想看清那人是谁,却只看见一片素色的衣角。 昏迷之前,他感觉有只宽阔的手将自己的身体给托了起来,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只闻见了一股似凉水般的苦檀香。 …… * 幽室灯清,夜半烛深。 钟淳醒转后,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处秋香色的四角复斗帐中。 环顾四周,只见帐角系着四串宝珠琉璃串,质地通透,明心如玉,在灯火的照拂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身下席是冰簟席,身上衾是金缕褥,脑后枕是白玉枕,他陷在这小小一方天地中,头脑昏昏沉沉,一时疑心自己是否已经到了仙宫。 “我这是在作梦吗?” 钟淳神游似的在床上张望了一圈,恍恍然地伸了伸自己的爪子,往自己的脸上掐了一把,刚一出手,便觉一阵钻心的疼痛从掌心传来。 疼——!! 果然自己不是在作梦……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了两人交谈的声音,钟淳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探出一个头来。 ——只见堂前有一站一坐两个人影。 “大人,小公子还在祠堂前跪着……”站着的那人开了口,钟淳认得这是丞相身边近侍陈仪的声音。 “听仆人们说,他们从未见小公子哭得这样厉害,都快背过气了——”陈仪的语气显得有些小心翼翼:“眼下夜已深了,那祠堂幽暗湿冷,平日里也不大有人去,不如……” “不如让他跪着长长记性。” 那道熟悉的冷淡声音再度响起,直将一旁偷看的钟淳惊得一个激灵。 那是丞相?这儿是丞相的卧房? 那那那、自己身下这张床……岂不是? “今日若不是你及时告知我书院的事,我还一直被他蒙在鼓里。” “大人……”陈仪本想再劝阻,但看见张鄜的脸色,便又只得将求情之言咽下肚去,转而叹道: “我听李掌教说,在学堂闹事的本非小公子,而是那乔二见小公子的那只胖猫儿觉得眼红,又自己带了只未经驯化的畜生来,这才出了这等祸事。” “也不知那胖猫儿伤得如何了,小公子方才在祠堂受罚时还喋喋不休地嚷着要见他那只‘奴儿三三’呢——” 谁知张鄜闻言竟微微回过头,此时钟淳一个圆茸茸的大脑袋正卡在帐外,根本来不及缩藏回去,便又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那双深不见底的双眸。 钟淳:“……” 作者有话说: 本来周末能发的,可惜突然发烧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二阳,烧了一晚上就退了( )
第8章 黄粱(八) 说来倒也奇怪,先前挡在小魔头面前,与发狂的奴儿黑黑作殊死搏斗之时,他心中毫无惧意,只有一腔“大不了再死一回”的悲壮。 现下只被那人不轻不重地看了一眼,钟淳却觉得如坐针毡、浑身刺挠,总有种年少时被书院先生抽查课业的不安感。 相比他心中的惊涛骇浪,张鄜的反应却显得极为平淡,片刻便将头缓缓转了回去。 “让陈勖告诉他,教他不用再惦记他那只猫儿了。” “做什么事都得三思而行,从他把它带进书院的那一刻起,就应想到被我发现的下场。” 陈仪脑中浮现起张小公子听见噩耗后崩溃欲绝的情状,不禁开始同情起自家二弟来了,但半晌后还是耐不住好奇,问道:“……大人打算如何处置那胖猫儿。” “是打算送还给四皇子吗?” 钟淳眨巴眨巴眼,有些紧张地握紧了一旁的帷幔,却听见那人回绝道: “不,我看那猫儿倒确实有些灵性。” 张鄜语气一顿,道:“今后便交由我抚养吧。” 陈仪闻言松了口气,心中颇感欣慰:“如此甚好,甚好。” 丞相性情僻静,这十余年来能在主屋过夜的活物简直屈指可数,如果此后有了这憨圆的胖猫儿作伴,想必丞相也能多得一些寻常人家养狸奴的意趣。 “噢,还有一事。小人今日午时收到了沈将军的书信,信上说他的军马已至富川,不日后便会返京,届时将会同温大人一同登门拜访。” 张鄜“嗯”了一声,似是生了困意。他微微抬了抬手,门口便进来两个垂眉敛目的侍女,一个端着盛药汤的托盘,另一个端着盛补药与凝胶的托盘。 陈仪见状便知丞相这是要休息了,便不再多话,拱了拱手就从善如流地退了下去 * 桌上的短檠灯映着翠色的纱帷,融成一团青黄相间的光,照在烛旁那把沉沉的素色宝剑上。 钟淳半躲在帘后,看侍女为丞相宽衣解带,看着看着,不知怎的竟觉得面上有些发热。 张鄜虽是文人面相,但却是武将出身,捣过虎窟狼窝,踏过尸山血海,重重衣裳除尽,便现出底下精悍的男子身躯来。 他的肩阔而平,背厚而实,仿佛历经了千山万水的般,胸腹上积满了深深浅浅的刀枪疤痕,应是年轻时常年征战所致。 但那伤痕遍布的躯体并未显丑陋,反而添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美感。 侍女为他换上寝衣后,又替他卸了头上发冠。奉上了一盅黑糊汤药。那药不知是各种草材炖的,分明是巴掌大的一碗,浓厚的稠苦味却一点点溢满了整间房。 张鄜单手接过那药,仰头一饮而尽。 不知那药是否真的苦到根了,他饮完之后面色竟更白了几分,眉间却仍蹙着,许久都不见舒展,不像是被药治好,倒像是被那药治病了。 “将五石散取来。” 侍女将挂在墙上的紫檀漆银烟斗取下,轻车熟路地往里头添了些东西,便跪着奉给了他。 张鄜接过烟斗,闭着眼将其衔入嘴中,一手支着那长长的杆儿,如此吞吐了几回,眉宇间才有了稍展之意。 侍女又将屋中哔剥作响的烛花剪了,这才掩上房门齐齐退了出去。 “过来。” 那人的声音带着股吸完五石散的沙哑,钟淳的后脊毛刹地一竖,再三确认张鄜这是在唤自己之后,才战战兢兢地跳下了床,蹑手蹑脚地爬了过去。 只见平日玄衣高冠的丞相现下正侧卧在榻上,眉眼俱阖,乌发如瀑,少了几分庄重威仪,但却多了几分疏离清冷,仿佛那古画中描摹的仙人一般。 这是钟淳第一次如此近地细看张鄜。 丞相上朝时立于百官之首,与他这还未加冠的皇子隔了十万八千里,就连下朝时,自己也只能隔着人海远远望见那人被群臣簇拥着的背影。 而现下,他竟然离丞相这么近…… “……!” 还未等钟淳反应过来,他便被张鄜的手给薅住了后颈,随后懵然地落进了那人怀里,周身顿时萦绕起一股熟悉的清苦檀香。 他被丞相抱了——!! 钟淳汗毛倒竖,此时心中才陡然腾升起一些不合时宜的、作为人的尊严,于是开始小幅度地挣扎起来。 “别动。” 张鄜二指捏住他的后颈,从桌旁的银盘中取来一瓶金创药和一叠纱布。 钟淳全身僵得像块石头,下意识地闭上了眼,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 但片刻后,他感觉自己的右爪被人抬起,脚掌上还被人敷上了冰冰凉凉的东西,于是悄悄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只见张鄜垂着眼,修长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他的脚趾缝,在那被奴儿黑黑咬得血肉模糊的伤处涂上药,再缠上纱布。 钟淳心中又惊又异,忍不住地仰起脑袋,想看看丞相此刻会是何种表情,但那人实在太过高大,脖子都仰酸了,他也只望见了一截清晰而平整的下颔线。 待给大小伤口都上完药后,张鄜又取来了一碗泛着热气的药汤,舀了一匙递到钟淳嘴边。 “……” 钟淳不禁回想起那人方才服完药的痛苦神色,心中对此药的难喝程度已有了一番计较,一张嘴抿得紧紧的,比贴了封条都还严实。 “张嘴喝药。” 张鄜见那胖猫儿逃避地扭过半个身子,腮帮子还鼓呼呼的,不由伸手捏住了他的嘴套,将他的脑袋拽了回来。 不喝!坚决不喝——! 钟淳伸出自己刚缠了绷带的胖爪,将汤匙坚定地推开,以示自己的决心。 张鄜淡淡地看了他一会,随即便握住他那只带伤的爪子,兀地一捏。 “嗷!!———” 钟淳被疼得嗷嗷叫,随即口中就被人快准狠地塞入了那根盛满了汤药的银匙,沁入舌根的苦味顿时溢满整个喉腔。 钟淳:“……” 张鄜见那胖猫儿的脸苦兮兮的皱成一团,溜圆的眼睛霎时盈得泪水汪汪,舀药汁的手一顿,从银盘中拈了颗给小孩吃的奶枣。 “张嘴。” 这会儿钟淳学乖了,再不敢违抗丞相的指令,老实地张了嘴,含着泪啃起了那颗裹了糖霜的奶枣来。 此招甚是奏效,此后几日,张鄜再喂那胖猫儿药的时候,就不再见它抗拒了。 * 翌日,府中来了两位客人,一位姓沈,一位姓温。 姓沈的名为沈长风,乃是当年与圣上一同征伐淮南王叛乱的“五大功臣”沈颉之子,在张鄜任卫将军时曾做过他的部下,现执掌着北衢最精锐的军营神机营。 而姓温的名为温允,既非将门之后,也非世家大族,乃是张鄜封相后一手提拔上去的心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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