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如此吧。” 他对着月色轻声叹着:“不知道小十三身上的伤如何了。” “殿下您对十三殿下似乎也甚是关心。” “是啊,小十三可招人稀罕了。” 钟曦摸了摸下巴,眼中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他可喜欢生气了,稍微一逗浑身上下的毛就劈里啪啦地炸了开,有什么心情都表现在脸上,这么有趣的人儿,宫中可再难寻见了。” “他一生气,脸颊上的肉便会鼓起来,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捏上一番。每回我心情不好的时候,看见小十三那忍气吞声的模样,我就非常之快活。” “只可惜小十三眼光太差,看上谁不行,偏偏看上了张鄜,唉……小十三啊小十三,日后你便自求多福罢——” …… 是夜,太医署中确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太医徐崇栖本正同家人于府中后苑乘凉赏月,剥蟹对酒,就在这难得的惬意时分,府中门僮忽然来了急报,说是丞相有令,当下便要召他入宫。 他叹了口气,于是只得简单收拾了一下仪容,穿上官服提着重重的医箧便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这位公公,我记得今个儿皇上和各位娘娘们都去金麟台赏月了,怎地这个时辰召老夫前去问诊?” 车中传令的宦官闻言不卑不亢地回道:“回徐大人,奴才只是个传信的,对于此中之事不甚了解,还望大人见谅。” “大人请谨记,进了这宫中只管施术救人便是,有什么不该看的,不该听的,在踏出宫门的那一刻便该尽数忘记。” 徐崇栖脑门上冒出了一阵虚汗,知晓自己方才多言了,于是干笑着回道:“多谢这位公公提点,徐某定然谨记在心。” 他左脚踏进太医署,便见那院中格格不入地拴着一匹体配金鞍,额点翠石的紫髯骏马,鼻喷白雾,神气非凡,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所骑之物。 “徐大人,快这边请——” 管事太监郑培正在原地焦灼地踱步,大老远见到徐崇栖便双眼放光,急腾腾地提着宫灯将他引进一所偏僻的别苑。 只见门前石阶上正侯着两名缚刀侍卫,衣着打扮似是相府中人。 徐崇栖心中有了底,待前边的宫婢以杆挑开那鹅黄的凤云帘屏时,果不其然望见那双贵气逼人的乌色宝蹬皂靴,继而顺势跪地行礼道: “下官徐崇栖拜见丞相。” “徐大人不必多礼。起来吧。” 他依言起身,望见玄衣高冠的丞相低着头坐在床边,枕上躺着一位面色透红,鬓发湿乱的小贵人。 ——正是那近日来初露风头的十三皇子。 徐崇栖神色一紧,忽地想起方才来时那宦官对自己的警示来。 这十三皇子贵体有恙,应当由照看他的嬷嬷或是太监送来才是,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与丞相没什么干系,若其中真有什么不清不白的干系,也并非是他这等身份的医官所能知晓的。 想到这,他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捋开那小殿下的衣袍,两指置在那腕上开始全神贯注地诊了起来,神情却不由越来越凝重。 “丞相大人,可否将十三殿下扶起来,将他身上的衣物都除去。” 张鄜将蔫头蔫脑的钟淳扶坐起来,手指将他腰间系带解了,露出了大半边赤裸的少年身躯。 “如此可行?” “可以、可以。” 徐崇栖伸手在钟淳额上探了一番,又在他的腰腹上试探地按了几处,引得那小殿下浑身抗拒地一抖,喉间泄出几声痛苦的呻吟来。 “疼、疼……” “现在知道疼了?” 张鄜眉间冷意不减,但对徐崇栖的语气却放缓了几分:“是伤寒吗?” “回大人,殿下这是体虚引起的伤寒,但除却他身上的十余处外伤以外,腰腹以及腿臂还有几处内伤,因着长期未根治的缘故,几乎都瘀堵在了体中,这才被冷风一吹便烧了起来,” “内伤?” 张鄜低头去看钟淳臂上的几处青紫,似乎皆是常日练剑时磕碰留下的大小伤痕,皱了皱眉: “这瘀堵要如何医治?” 徐崇栖从医箧中翻出几枚银针来:“活血化瘀,疏经泄热,待我为殿下以针灸之术医治之后,便能将他体中热毒排出一些。” “还请丞相替我扶稳殿下,以便下官施针。” 张鄜微微点头,伸手在帘帷上扯了道绦带,将钟淳的两只白瘦腕子绑在一起,圈拢在一掌之中: “徐大人开始罢。” 徐崇栖静心凝气地拈起一根足有六寸长的银针,依次往钟淳的关元、巨阙、四满、太溪穴扎去。 只见钟淳紧闭的双眼蓦地轻颤了几下,正欲奋力挣扎,却被张鄜死死地按在怀里,几滴泪又愤怒地从眼角沟壑处淌出: “放开!放开我……” 徐崇栖忐忑地抬起眼,但见张鄜仍然面色沉静地扣着那十三殿下的腕子,修长有力的手指纹丝不动地抵在他脉搏之间,一颗心又重新定了下来,往最后的几个穴位刺去。 随后又被施了几针,钟淳的挣扎声逐渐变得微弱,披在身上衣袍也被他发出来的那阵汗给浸湿了,连唇上殷红的血色也褪去了几分,望上去没那么吓人了。 他眼睫上凝着泪,神志不清地念叨着: “……我不想再练剑了,送字画没有用,送茶叶没有用,练剑也没有用!……没有用!都没有用!……” “原来我做什么都是徒劳无用的……” “你说,就算我把心掏出来送给他,他是不是也还是不肯要?” 张鄜垂下眼,握住了钟淳的手,却听见那人伤心地抽噎了一声,有气无力地喃喃道: “三哥,我、我再也不要喜欢张鄜了……” “再也不……再也不要喜欢他了……” “……” 徐崇栖正在收针,听见这几句堪称“大逆不道”的哭呓,手腕被震得一抖,差点要将那银针给戳歪了。 他抬起头,却对上了那道如有实质般沉甸甸的目光,忙不迭地垂下脑袋,讷讷地加快了手中动作。 “丞相,十三殿下体内热毒已被逼出,眼下虽还发着热,但日后每日按时服药,将身子养好便无大碍了。” 张鄜看着他道:“徐大人辛苦了,分明是同家人团聚的中秋之夜,还特地赶来太医署一趟。” “我会同魏掌院如实告知今晚之事。” “多谢丞相——” 徐崇栖知晓张鄜此言中暗喻的提携之意,心中乍时又惊又喜,将银针悉数放回医箧后,便守礼地起身退出了帘后。 “我不想、不想变回去了……” 张鄜解了手中绦带,替昏昏欲睡的钟淳重新换了件新寝衣,便听见他的嘟囔声,俯下身道: “变回什么?” 钟淳拧着眉,微微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闷着头翻了个身,整个人逃避地缩进了被子深处,不一会儿便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张鄜将那层锦被掀开,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才伸手将钟淳头上的发冠摘去。 如缎的乌发霎时淌满了他的手臂,发尾还犹带着侵人肌骨的桂花香。 半晌后,他抬起手,却发觉腕间的紫檀佛珠与那青丝寸分寸缕地缠绕在了一起。 庭间落叶聚散,廊下深秋月明。 陈仪赶至太医署时,张鄜的身影正立于别苑门前,一袭深衣已然沾上不少秋霜,身后是一地被西风吹落的梧桐桕叶。 月色将他深邃冷耸的眉眼轮廓映得格外分明。 “……大人,十三殿下呢?” “在里头睡着。” 陈仪望了望自家大人的神色,犹疑地开口道:“大人您……要将十三殿下接至府中吗?” 张鄜的目光静视着远处朱色的宫墙,回道:“不必了。” “日后请几个太医按时去他宫中便是。” “届时十三殿下若是问起……” “若是问起,便说是三皇子请的。” “……是,大人。” …… 【第一卷·思华年】完 ==== # 平生意 ====
第43章 雨锈(一) 【第二卷·平生意】 蓬莱枯死三千树,为君重满碧桃花。 一场秋雨毫无预兆地落了,滴滴点点地坠在池中颠倒东西的衰萍里,好似凝满了寒意的真珠一般,泛着森森白光。 松柏在雨中静默地苍立,竹枝被秋风打得不住轻摇,屋外仿佛披上了一层厚重的深青帘氅,只有廊下与窗前挂着的几盏灯笼,才稍稍缀上了几分艳意暖色。 钟淳耷拉着脑袋趴在亭中,连胖猫儿那火一般顺亮的皮毛都显得暗淡了几分,他望着远处廊前挂着的影绰宫灯,听着身后避雨的下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听闻中秋的试剑大会之后,那十三殿下可算是占尽了风头。” “可不是?先前大家看他年纪小,平日里又跟没了骨头似的懒懒散散,都以为那位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谁知道这小殿下一咬牙,竟能同四殿下打得不相上下——” “嘁,不就是逞英雄么,最终还不是灰溜溜地晕了过去,听闻还是三皇子让太医署的人轮番去伺候了好半个月,那娇气的小殿下才下得了地。” “逞英雄也不简单呀,还说人家娇气,你怎么不去逞个英雄给我看看?椿儿姐姐说你几句便跟缩头乌龟似的,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你倒是也逞个英雄呀?” “……不知皇上怎么想的,中秋之后竟赐给了十三殿下一座宅院,还配了许多上等府兵,莫不是重新对这十三殿下青眼相看了?” “不管怎么说,三殿下被封秦王后,朝中除了四殿下外,便属这十三殿下最为春风得意了——听说呀,他同咱们丞相还有些牵扯……” “…… 此时此刻,“春风得意”的十三殿下钟淳正托着一只毛茸茸的胖爪,望着亭外的重重雨幕,兀自黯然神伤中。 “奴儿三三,我找你好久了,原来你偷偷地躲在这儿!——” 耳畔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童声,钟淳动了动耳朵,微微抬起脑袋来,却望见许久未见的小魔头正一脸惊喜地站在廊下。 只见张暄接过仆人手中的青绢伞,踏着一双朝天虎头靴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凉亭,身后躲雨的下人们见状便再不敢窃窃私语,同小公子福了身后便退出了亭外。 钟淳有气无力地夹了夹尾巴,但仍是被那双霸道的小手给强行捞到了怀里,脑门也被没轻没重地撸了一把。 “奴儿三三,是不是阿父将你惹恼了,你才一个人偷偷地躲在这儿?……” 张暄低头望着胖猫儿那副恹恹模样,莫名觉得奴儿三三皱着眉的表情既可怜又可爱,于是便忍不住把脸颊贴在那毛乎乎的脑袋上蹭了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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