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不要按了……” 怀中之人的轻呓带着一丝委屈: “好疼啊……你别按了……” “三哥………” “……” 钟淳感觉自己的肩膀像个被人打碎又强行拼凑而成的茶盏,不仅浑身发冷,头脑也晕晕沉沉的,甚至连将眼撑开一条缝的力气都没了。 他在昏过去之前脑中还回荡着钟曦的那声震耳欲聋的惊喊,便理所当然地以为是那人将自己带了回去。 殊不知这一声刚叫完,“三哥”手下的动作却兀地重了几分。 “……好痛!!三哥你要杀人啦!!………” 钟淳疼得作势要滚成一团,但却被一只大手牢牢地制住了腰身。 “你叫我什么?” 奇怪……“三哥”的声音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死板这样冷冰冰了? “叫什么都行,反正你不许再按了!……让我一个人休息一会儿,我脑袋好涨好痛……” 钟淳哼唧了半天,“三哥”总算止了手中动作,但却没有依言让他“一个人”休息,而是无声无息地化身成了他的人肉坐垫,任由他躺着靠着。 就这么过了好半晌,他听着车窗外秋虫的窸窣声,朦朦胧胧地忆起自己还是胖猫儿时的那个盛暑。 那时候,张府的后院栽满了熏黄的枇杷,日光一照,那皮便油光滑亮地闪,在一堆扇锯似的蒲叶中金金灿灿得耀人眼。 他为了讨好张鄜,每日都会去后院里摘几个下来,再小心翼翼地捧着送到那人的书桌上。 作为回报,张鄜有时会抚一抚他的脑袋,有时会顺势将他抱上桌,同他一起看桌案上的书卷诗文。 那时他还不知晓“情”一字究竟是如何回事,只不过每一回被那人摩挲脑门时,心中就会满满地溢出比那枇杷还要清甜的滋味来。 可是,当他察觉到自己对张鄜生出那等别样情绪时,一颗心却跟那挂在青天上的月儿一般,缺了还盈,盈了又缺,仿佛永远都填不满似的。 按秦姑姑所说,心悦一个人,不是应该心中跟装了蜜一样甜,整颗心都欢欢喜喜地系在他身上吗? 为何他一想到张鄜那刀凿斧刻的侧脸,一想到那人对自己种种漠然的推拒,心中便如同凭空探进一只作恶的大手一般,每一寸地方都翻来覆去地难受? 为何当那人在众人面前斥责他时,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刀片断成的碎碴子般冷冷地扎在他心中最无防备的地方,叫他愤恨又委屈得无可奈何—— …… “三哥,你说得对……” 昏昏烛火下,钟淳微弱地张了张嘴,紧闭的眼角处慢慢地渗出一道细长的、湿浸浸的泪痕来。 张鄜眉间微微一蹙,抬起手用那玄色袖袍掖了掖他被泪打湿的鬓发,却见怀中的小殿下握紧了衣角,发出一声蚊子哼似的哭咽: “他就是个没有心的人。” “……我今后都不要再喜欢他了。” “……” 室内静寂了良久,台座上的烛花哔啵作响的动静犹为分明。 半晌,张鄜才垂着眼俯下身,握住钟淳一直藏在袖中攥得死紧的左手,将其从衣袍之中拽了出来,凉声道: “既是如此,这桂枝我看也便也不必留着了。” 只见那血污的宽袖之下,正赫然藏着一截光秃秃的桂树枝干—— 此物原是方才钟淳与钟戎的缠斗中从台旁的矮丛中趁乱偷偷折下的,之后便被他小心地匿藏在了不起眼的左袖中,座中众人将心思放在二人的比试上,未曾留意到钟淳的小动作,但这一幕却被座上的张鄜尽收眼底。 那桂枝本来生得叶繁花茂,是钟淳挑得最好看的一枝。 不料却在这惊险的比试中三番五次地经受剐蹭,硬是将枝头星子般的桂花蹭掉了七七八八,只余下这一截光瘪瘦削的枝干来。 半昏半醒的钟淳闻言,顿时下意识地攥紧了那截跟寻常树枝没什么两样的桂枝,脱口而出道: “不行!……” “为何不行?” 张鄜低着头,看着那小殿下皱着脸嘟囔了半天,反反复复都是同一句话: “不行……不行……” “反正就是不行……” 他静静地注视着那毫无防备地陷在自己怀里的小殿下,伸手轻捻住桂枝一扯:“赠给我可行?” “不行!——” 钟淳的身体相较于成熟男子而言还是过于瘦小,整个人几乎陷在张鄜怀中,此时此刻惟有手中那一折桂枝是他唯一的支撑,无论旁人说什么都闭着眼紧紧攥住不松手。 “三哥自己都有一枝了……” “那赠给其他人。” “也不行!……” “那便直接丢至道旁。” “不行……” 片刻后,张鄜不再询问他,而是执起钟淳那只紧握成拳的手,用了些力气,才将那顽固的指头一根一根地掰了开,把那光秃秃的桂枝取了下来。 那是一只未经风霜的少年的手,指骨生得漂亮修长,干净得连里头淡紫的筋络都清晰可见,像片白里透红的瓷。 而当他翻开钟淳的掌心时,眉头不禁又是一皱。 只见那原本细腻如玉的掌上交错着一道道还未愈合的剑伤,虎口处更是被粗糙的剑柄生生磨出了一串小水泡来,里头甚至还嵌着几根深深浅浅的木刺,望上去十分惨不忍睹。 “嗯……痒……” “我的桂枝呢……” 钟淳感觉自己的掌腹被什么东西翻来覆去地抵磨着,不适地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想抽回手,谁知却被另一只宽大的手给牢牢握在了掌心中。 “别乱动。” 张鄜借着烛火将小殿下手心的木刺一根一根地挑了出来,又用药浸着纱擦拭了一遍,忽然觉得怀中之人的呼吸声渐渐急促起来。 他倏地抬起眼,却见钟淳的面色逐渐泛起了潮红,整个人却隐隐发着颤,嘴唇好似抹了胭脂一般,殷殷得吓人。 “三哥,我……我好冷……” 钟淳身上的剑伤还化着脓,被那车窗外带着寒意的秋风猝不及防地一吹,整个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起烧来,全身上下像个蒸气腾腾的炸虾,连脚趾都透着粉色。 张鄜眉宇渐深,伸手将钟淳的湿发抹至脑门,手背覆在他的额上,只探到一片令人心惊的滚烫。 “陈仪——” 马车外遥遥传来一声应答:“小人在。” “御医什么时候能赶到?” “金麟台离京中还有一段距离,即使快马加鞭地赶来,至少也要……也要小半个时辰。” “……” 张鄜皱眉思索了一阵,朝车厢外道:“给我找一匹好马,龙骧或是雪骥都行,一刻钟之内派人牵到这里来。” 车外的陈仪声音一顿,继而回道:“是,大人。” 不一会儿,窗外便响起了马蹄踏草的声响,确是仆从领着一匹通体膘壮的紫髯骏马来到了车舆前。 “大人,只寻到一匹紫骅骝。” 只闻帐中一道声音传来:“足矣。” 张鄜将身上那件软缎乌氅解下,虚罩在钟淳身上,将他整个人拦腰抱起,继而掀开帘帐,带着人翻身上马。 “啪!——” 清脆利落的扬鞭声蓦地响起,苍茫夜色中,那二人一马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官道尽处,只留下一地匆匆而过的烟尘。
第42章 风腥(十五) 夜凉如水,叶落无声。 钟曦嘴边低声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往一处阒无人迹的深林中负着手信步行去。 ——只见那儿早就侯着一位戴着深青斗笠的黑衣侍从。 “公子。”那侍卫下意识地开口道。 “叫我什么?” “……殿下。” 钟曦这才挑了挑眉,颇为满意地“嗯”了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柄泥金折扇,轻轻摇了起来:“刚从慈安寺过来?” 侍卫俯身回道:“是,静妃娘娘很关心殿下您此次试剑大会的结果。” 他扬起了嘴角:“我还能输了不成?母妃关心的应当是我在众人面前自请封王后父皇的反应罢。” “殿下慧眼如炬。” 侍卫觉得话有不妥,而后又补了一句:“但您与静妃娘娘已有小半年未曾相见,娘娘时常同小人道些惦记挂念您的话,想必她也是将殿下您一直放在心上的。” 钟曦闻言轻笑了一声,目光遥遥望向了远处暮色中的连绵峻岭,右手提着扇柄转了几圈:“我方前在群臣百官眼前一举折桂,让父皇长足了面子,而后又当众表明了归隐游历之心,他老人家即使不愿让我离京,但在众人面前又不好推诿,便只好暂且应了下来。” “他对我母妃有愧,这些年始终怀疑我不是他的种,自然不可能把这大宛江山安心托付到我手中,倒不如依照母妃所言,退一步静观其变,待这鹬蚌相争过后再作万全打算。” 侍卫沉吟了片刻,问道:“鹬蚌相争?” “殿下说得可是四殿下同……十三殿下?” 他负手望着消失在天尽处的乌鹊,微笑道:“非也,我说的是张鄜与乔敦——不过,其实倒也也没什么不同。” “我这一去,那野心勃勃的老四必然以为东宫之位已是他囊中之物,他看不上钟琼和钟珏这两个草包,但却对近日里风头愈盛的小十三起了忌惮之心,往后定然会将矛头对准他一人。” “乔敦与张鄜更是积怨深久,若他有幸听见市井上那些关于丞相与十三皇子的传闻,定会认为张鄜要效仿伊尹、霍光之流,扶持幼主以摄政天下,日后说不定倒能替我们除掉这一眼中钉。” “这些日子张鄜似乎已然循着桂州江左一脉顺势抓住了乔家的把柄,过几日便要把那姓乔的太守押至上京来审问,届时抵不住能从他嘴里撬出什么东西来。” 钟曦“唰”地一声展开手中折扇,眼底确是一片冰凉的笑意:“想必今后有一场好戏看了——” 侍卫低声应道,随即露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怎么?” “方才我来时,正好看见丞相与十三殿下共乘一骑,顺着官道往上京方向疾驰而去。” 钟曦在听见“共乘一骑”时眉心忽地一跳,眼中方才那点微凉的笑意也渐渐淡去了。 他平时里总是笑着,眼是弯的,嘴是扬的,这会儿面无表情的时候,身上那些玩世不恭的浮躁劲儿就沉了下来,一双凤眸泛着冷意。 侍卫见他面色不虞,斟酌着开口道:“先前张鄜似乎对这十三殿下的态度不冷不热的,不知从何时起,两个人便越走越近了,想必是当真上了心。” “有十三殿下作‘饵’,想必张鄜体中之蛊便能发作得早一些,殿下您也能早日除去心头大患。” 良久,钟曦才抬起头,定定地望着那青天中的那轮无暇的圆月,自嘲地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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