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暄闻言不禁得意地扯了扯自己头上的巾帻:“那是,我可是费了好大心思照着奴儿三三的尺寸教人订做的,怎么可能不合身呢!” 只见那胖猫儿头戴幅巾,身着深衣,像模像样地端着手团坐在桌前,鬓边不知被谁插上一朵鲜艳的石榴花,望上去不仅不觉怪异,反而更觉憨态可掬。 “我……我可以喂奴儿三三吃东西吗?” 一个身材瘦小的小孩腼腆地开了口,他是兵部尚书吴崇检家的小公子,今年刚满八岁,比张暄还小上一岁。 “你喂吧。”张暄难得大方地开了口,倒不是因为他与这吴小公子的交情有多好,只因他实在太想看看同窗们被奴儿三三迷得神魂颠倒的样子了! 吴小公子得了张暄的首肯,激动得小脸都红了,提着衣袖蹭蹭蹭地跑回了自己的座位,提出家里为自己准备的食盒,从中精心挑选了一颗黄得透亮的枇杷,再小心翼翼地捧给奴儿三三。 只见那胖猫儿接过枇杷后,并未作出狼吞虎咽的动作,而是端正地坐直了身子,再用指甲慢条斯理地将果皮缓缓剥下,最后才像个文人雅士般在枇杷肉上斯文地咬下一小口,鼓着腮帮子咀嚼起来。 周围的学子们与吴小公子看着那一张一合的小嘴,听着那“咔嚓咔嚓”的声音,纷纷感觉自己的心要融化了。 “奴儿三三吃东西也太端庄了,我从未见过有哪只猫儿像它这般有教养——”一个士族小孩忍不住夸赞道。 钟淳正努力地吸着枇杷清甜的汁水,听见有人夸自己,那毛蓬蓬的大尾巴不禁得意地翘了起来。 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皇子,虽说现下变成了这般模样,但宫中那些繁琐的礼仪却早已潜移默化地被他刻进了骨子里,举手投足间便不经意地流露了出来。 “如何?我没骗你们吧,奴儿三三就是这般讨人喜欢——” 张暄年纪虽小,但虚荣心却不小,他见这么多人的目光都围着自己,咳,自己的奴儿三三打转,于是更是心花怒放地炫耀道:“奴儿三三还会翻书呢,他不仅通晓人言,还能识得了这竹简上的字,可聪慧了!” 于是在众人好奇又艳羡的目光下,钟淳被迫无奈地给这群小孩表演了一遍翻书,又收获了一阵阵惊叹。 “张暄,我可以摸摸它吗?” 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女孩好奇地望着钟淳,钟淳亦同她对望。 粉腮桃面,柳眉杏眼,脸蛋嫩得能掐出水来。 好一位模样出挑的女娃娃—— 听闻公孙家主与夫人成亲多年但未有子嗣,前几年才好不容易得了位掌上明珠,宠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甚至还违逆祖训将其送进了只有男子才能念书的学塾,想必说得就是眼前这位公孙小姐——公孙师了。 钟淳睁着眼睛瞅了瞅水灵灵的公孙师,又瞅了瞅一旁模样俊俏的张暄,心中已然作了一番思量,于是便朝那小魔头暗示地抛了个眼神: 小子!抓紧机会! 谁知那小魔头根本不解风情,闻言扬了扬下巴: “想摸?倒也不是不行,只是……” “只是?” “只是你要给我钱。” 公孙师蹙了蹙眉:“给钱?” 张暄神情倨傲地扫了一圈,伸出手指比划道:“摸一下,二十个铜钱。” 众人纷纷震惊道:“这般贵——” “摸一下,二十个铜钱,但是若给我一百个铜钱,就能让你摸一个时辰,若是给我一贯钱,那便可以让你摸一个月——” 钟淳简直被张暄的无耻给震惊住了,这小子真是丞相亲生的吗,怎的丞相那清廉威远的性子半点也没继承到。 莫不是丞相与哪位奸商生的吧…… 就在众人窃窃私语之时,门前传来了一阵嗤笑声: “就这样的货色,身上不知沾了多少脏东西,倒贴给我一百两银子我都不要——”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门口立着两个身量较长的士族子弟。 出声的那人约摸十二三的年纪,头戴皂纱巾帻,身着石青直长袍,脚穿一双张扬的黄皮鹿底朝靴,一双吊梢眼拉得老长,正是乔家的二公子乔松。 而跟在他身后的,便是姜家的大公子姜雪年了。 “乔哥哥——”公孙师自幼与二人相熟,见到他们便起身唤道。 张暄见乔、姜二人来者不善,但却丝毫不惧地昂起了头,冷笑道:“有些人分明是吃不着葡萄,却反要诋毁葡萄酸。” 乔松眉眼一横,气宇是如出一辙的嚣张:“这猫儿又不罕见,我让府中管事随手抓一只都比这只更好,只有傻子才会把这畜生当宝贝一般地宠着。” 一边是经年里牢握圣心的丞相,一边是近日来圣宠甚殊的金墉乔氏。 朝中那暗潮汹涌的权力对峙似乎已渐渐渗入了这圣贤书堂,屋内众人皆敛声屏气,生怕自己卷入这场无声无息的争斗中去。
第5章 黄粱(五) “随便抓一只?你说得倒是轻松。” 张暄盯着乔松的眼睛,傲然道:“我家的奴儿三三是独一无二的,是这世上任何一只猫儿都比不上的!” 他将钟淳抱了起来,朝那人炫耀道:“你可看清楚,奴儿三三的眉毛是白的,耳朵是白的,腮边的胡子是白的,嘴巴一圈也是白的,你从哪儿找一只长这样的猫儿?” 乔松却泰然自若道:“我府中就有一只。” “怎地,你不信?” 见张暄一脸怀疑的神色,乔松冷哼一声,朝公孙师招手道:“师师,过来。过几日我把我家里那畜生带来,你随便摸,别在这里受别人家的气。” 他朝众人大手一挥道:“在座的诸位,待我将我家猫儿带来学堂,想抱想摸的都请自便,我乔家虽算不上富甲一方,但在江东一带还是有些田庄的,不差这点小钱——” 这日回府后,张暄便被那句轻飘飘的“不差这点小钱”给刺激到了,夜里在床上气得咬牙切齿,握着拳翻来复去地睡不着。 钟淳也被他的动静扰得火大,索性捂着两只耳朵,团成一团滚到了床角,眼不见耳不听心不烦。 可睡着睡着,又被小魔头给扒拉到了怀里。 “奴儿三三,你睡着了吗?” 钟淳的耳朵动了动,懒得回应他。 可张暄依旧自顾自地搂着他,低声喃喃着,温热的呼吸有一下没一下地扑到钟淳的耳朵上:“哼,若是没有那姓乔的家伙,今日便是我上学以来最欢喜的一天了……”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念书,我想同阿父那样骑马打仗,跨过荡满芦苇的江,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杀得叛军片甲不留——” 片刻后,他的声音又逐渐懊恼起来:“可是阿父定要我去念那圣贤书,还说什么‘书能养性,养性修身’,我可一点儿也不想修什么身啊!” 钟淳听着张暄絮絮叨叨的抱怨,心中竟升起一丝同病相怜之感。 他当年上学堂时,亦是每日看书犯困,脑袋空空。分明同是一炷香的时间,三哥与四哥就能作出一篇词藻华丽、文采卓绝的诗赋,而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却只能憋出干干瘪瘪的几个字来。 受了此等打击之后,虽不至于心生厌怠,但他对念书的兴趣便愈来愈少了。 紧接着张暄又叨叨道:“以往我在学堂念书时,那些同窗虽然也与我交好,但我总感觉他们没一个是真心的,只不过是看在我阿父的面子上,才主动迎合我罢了。” “可是今日你来了之后,我忽然感觉他们是真心羡慕我了。” “当每个人的眼睛都望向我的时候,我的心突然跳得好快,我从未这般开心过……” 钟淳安静地听着,心下却慢慢地了然。 丞相日理万机,平日里虽记挂着张小公子,但却难以将自己被公务占据的心神分到张暄身上。故而这小魔头虽有着世人都艳羡的煊赫家世,但却唯独缺了那份属于自己父亲的关注,所以每日每夜地在学堂里找起自己的存在感来了。 就在他终于尝到万众瞩目的感觉时,乔松的找茬又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不就是找回面子么,这还不容易? 钟淳撇了撇嘴,本皇子就当助人为乐了。 …… 过了几日,乔松果然带了只“胖猫儿”来学堂。 诚如他所言,那只“胖猫儿”也同奴儿三三一般有着白色的眉毛、白色的嘴巴,就连腮边也长了白毛。 但张暄左看右看,总觉得哪儿不对。 他皱着眉质疑道:“这猫儿的毛是黑色的,奴儿三三的毛分明是棕红的。而且这只猫儿的身子又瘦又长,根本就不像奴儿三三一样胖乎乎的,你莫不是随便找只猫儿来诓我的吧!” 乔松却理直气壮地对答道:“人都有高矮胖瘦之分,更何况畜生呢,吃得多的看起来就圆润些,吃得少的看起来自然就显得瘦一些了。” 说罢,他又挑衅地朝张暄抛去一眼:“怎么,张公子是怕我家的‘奴儿黑黑’将你的‘奴儿三三’给比下去不成?” “比下去?”张暄气极反笑:“你家这煤炭和奴儿三三有什么好比的?” “自然有许多地方可以比。” 乔松一副气定神闲的姿态:“就要看你敢不敢同我比了。” 张暄毕竟才九岁的年纪,心智与气量都要短乔松一大截,听他这般口出狂言,便又沉不住气地冷笑道:“若是你输了应当如何?” “我若输了,我手上这只‘奴儿黑黑’便任你处置。” 乔松傲慢地昂了昂下巴,口中之言确是冰冷至极:“任你是抽筋剥皮,还是把它拿来炖汤喝,我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钟淳闻言在心中不适地皱了皱眉,想不到这乔二小小年纪性情竟如此歹毒凶残。 张暄平日里虽也胡诌些要扒他的皮之类的混账话,但那些都是假把式,只要有他那丞相阿父在,量他也不敢作出这种虐杀猫狗的事来。 可今儿观这乔二胸有成竹的态度,只怕他真会说到做到。 “反之,若是你输了——” 乔松那道阴冷的视线霎时锁在了一旁的钟淳身上,将他看得心里发毛: “你的这只胖猫儿也得任我处置了。” 围观的同窗们齐齐噤声,将目光投向了沉着脸的张暄身上。 “比什么?” “你先说比不比,我再说比法。” “……” 乔松见张暄不语,便又耸了耸肩:“不敢比就算了。” “看来你的奴儿三三也并非你说得那般无所不能,你先前在大家面前说你那胖猫儿什么都会,既能通人言又能识字,说得神乎其技的,原来只是在扯谎罢了——” 此言一出,钟淳立马心道要遭,那小魔头心性未定,平日里最受不得别人激他,只要一有人激他,那小鬼便会气得像个蓄势待发的炮筒似的,下一刻便要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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