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短暂的现实 崩塌。 很简单的两个字, 简单到唇齿一碰,并不占说话人多少精力。 却又很复杂,复杂到这个房间,这个街道, 这个国家, 这个洲, 这个世界,都可以在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人类总是自诩自己是掌握智慧的高等生物,其实当灾难来临之时,人类和角落里蝼蚁尘埃没有半分区别。 江秋凉坐在卧室的床上,世界在他的面前展开, 没有尽头, 又在下一刻缩成了很小的一团, 小到没有他的掌心一半大。 他看着不足五步远的窗帘, 第一次觉得很陌生。 “在纽厄尔医院, ”江秋凉回答了凌先眠的问题, “我从楼上向楼下看,那时我就觉得, 太荒凉了, 真的太荒凉了。” “原本我还在想, 是不是因为极端天气。” 江秋凉说完,自己先摇头, 否认了自己荒谬的观点:“不是的, 后来我想明白了, 不是这样的, 这是一个悖论。如果现实如此,会出现截然不同的结果。” 凌先眠静静听着江秋凉的话, 并不打断,此刻顺势接了一句:“结果是什么?” “你学过医,应该比我更早意识到吧?”江秋凉苦笑道,“当极端天气出现的时候,不光是人的身体,人的精神出现问题的概率也会大幅提升,天气和疾病的关系,就像是发展水平和犯罪概率。在极度寒冷的情况下,心脑血管疾病、呼吸系统疾病、消化系统疾病以及骨科等疾病是难以避免的。医院里根本不可能这么冷清,就像是……” “就像是设想出来的,过于美好的希冀,或者……” 凌先眠说:“或者,一叶障目里那片欲盖弥彰的树叶。” 江秋凉点头,此时此刻,眼前的窗帘于他而言也是一片树叶。 “我们出了游戏,联系了许漾,驱车前往医院,”江秋凉在回忆之前发生过的事,“停车之后,我们走的是后门,通过内部员工通道的电梯和许漾汇合,一路上我们没有遇见医院里的任何一个人。” “然后他们就出现了,他们是怎么出现的?” 江秋凉口中的“他们”,指的是纽厄尔医院的高层。 “从人间蒸发到突然出现,”江秋凉说,“我不相信这是巧合。” “你没有怀疑过监控?” “我当然怀疑过,那家医院的所有监控位置我都很熟悉。我私下联系许漾就是不想事情闹大,医院内部的监控不会有人一直在看的,我想不到什么别的理由来证明这件事的发生。” “你有没有怀疑过……” “没有。”江秋凉斩钉截铁地打断凌先眠,他知道凌先眠欲言又止的人名说的是谁,“我从来没有,哪怕片刻怀疑过许漾。” 凌先眠的嘴角扯出些许笑意,瞬息又淡了下去:“你之前在车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不是为了配合你演一场戏吗?”江秋凉的手指轻点着节奏,“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也没有怀疑他吧。” 凌先眠沉默了半晌。 “信任真的是很奇怪的存在,”凌先眠在沉默过后开口,“建立和崩塌都在一瞬之间,但是持续的时候,它看起来却是如此的坚不可摧。” “是很奇怪。”江秋凉歪过脑袋去看凌先眠,“我对许漾的信任是基于多年来与他的友谊,你是基于什么?” “基于你。” 江秋凉一愣。 “我原本的打算,是一个人进入这个世界。”凌先眠娓娓道来,“但是在我进入这个世界的前一天晚上,许漾突然来找我,他和我说了很多,很多关于你的事。” “你现在应该知道进入这个世界有多危险,死在这里的概率甚至比死在游戏里的概率都高。” “说实在话,我想过最糟糕的结局,所以我告诉他,这不可能,但是他说动了我。” “为什么?” “他给我了一样东西。” “是什么?” “《安徒生童话》。” 江秋凉眼中闪过些许诧异。 他突然想通了为什么自己明明有把这本书放在行李箱里,最后却出现在凌先眠手中的原因。 他没有想过原来情况是这样的。 “他说,那本《安徒生童话》是你交给他暂时保管的。他以此为筹码,和我换一个进入这个世界的机会。” “你答应他了。” “我想不到理由拒绝。” 江秋凉的指尖一顿。 “我想不到你把那本书交给他的原因,不过我想,你应该很相信他。” “而你需要一个人作为纽带,站在晦暗不清的灰色地带,连接你和纽厄尔医院。” “是的,”凌先眠承认,“我需要,所以我接受了他的建议。” 江秋凉不知道,自己当初是以怎样的心情将书交给许漾,如果当初的他知道自己的信任会导致这样的结果,也许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不过,事实残忍在,每踏出一步,都是不能回头的。 “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凌先眠语速很慢,语气却很真诚,“我其实是感激他的。” “为什么?” “我一直无法否认,在我不在的这些年,陪在你身边的是他。” 江秋凉心中泛起些许苦涩。 他对许漾的信任太深厚了,深厚到一开始他怀疑过任何人,甚至包括凌先眠,包括曾经的自己。 但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许漾。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江秋凉何尝不知。许漾多年关照的恩情,江秋凉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忘记。 他当然知道许漾这么多年陪在自己身边是为了什么,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许除了朋友,还有另一种可能。 可是江秋凉给不了许漾想要的答案。 许漾不明说,江秋凉也就假装听不懂他有时话里话外的暗示。 他们之间的友谊如山峰一般深厚,也如同山峰一般尖锐。 “之前在纽厄尔医院,你和他看到突然到来的高层,一点也不惊讶。”江秋凉徐徐道,“你们早就知道他们会来,就像是闻到诱饵的鱼,游进你们布好的网里。” “但是你们的网设置得太大了,最后什么也没兜住。” 凌先眠神色如常:“并不是一无所获。” “你的意思是……” 江秋凉停顿了半秒,有什么电光火石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就像是一艘巨轮凭空出现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海鸥贴着狂起的波澜嘶鸣,在阴沉的,几近黑暗的时分,一张巨大的,沉重的渔网铺天盖地撒了下来。 渔夫为什么不选择细密一点的网? 细密的网难道不是意味着能到捕获到更多的鱼吗? 是的,越细的网是会捕捉到更多的鱼,但是在暴风雨来临的时候,有更多的现实横亘在渔夫的面前。 渔网的坚实度,巨轮的承重量,目前燃料能够推动的重量和距离。 以及,暴风雨的倒计时。 渔夫之所以选择看似疏漏的鱼网,是为了赶在最后的时候,抓住获利最为丰厚的鱼。 “它。”江秋凉语速快了些,“你们的目标,不是为了刺探纽厄尔医院,而是为了刺探\'它\'!” “秋凉,你说的很对,我们之间需要一个人站出来,站在灰色地带,但那个灰色地带从不是纽厄尔医院。那里的人不够聪明,太过鲁莽,甚至称得上是漏洞百出。” “可是啊——”凌先眠拉长了语调,仿佛在讲睡前的故事,“小鱼有一个好处,就是它能引出大鱼。” 江秋凉正想说什么,凌先眠突然站起身。 “其实在进入这个世界以前,我和许漾都没有想过‘它’的存在会对世界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凌先眠走到另一侧的床头,捡起江秋凉放在边上的书,“‘它’的存在是意外,这可以是坏的,也可以是好的,你可以选择将其堪称毁灭,也可以选择将其视为希望。” “这一切,都取决于你。” 凌先眠用书脊轻点了一下江秋凉的方向,他把《安徒生童话》打开,放在膝上。 “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 他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易碎品收藏家的游戏副本里,以休博士的语气,哄骗阿兰来听并不怎么美好的睡前故事。 凌先眠总是如此喜怒无常,江秋凉不知道十多年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一个人产生如此大的变化。 但是只要凌先眠不说,江秋凉也不会去问。 就像是凌先眠不会探究他这些年发生了什么。 他们之间保持着某种默契。 仿佛踩在冬日结冰的湖面上,江秋凉低下头就能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也能看见身边凌先眠,他知道走过去,走到湖中央,他们就会一起掉下去,沉入湖底。 但他甘之如饴。 “什么游戏?” “首先你需要躺进被子里。”凌先眠提醒到,他用书脊指了指床,“让温暖刺破寒冷,火焰冲入黑夜,童话从不是温和的存在,它们就像是卖火柴小女孩的第一簇火苗,刺啦,整个世界都会为之癫狂。” 很奇怪的语气。 江秋凉想到了自己在《安徒生童话》里莫名其妙的批注。 他躺了下来,凌先眠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床边。 这个场景实在过于熟悉,以至于江秋凉下意识将双手交叠在身前,做出了之前以阿兰身份听休博士讲故事的姿态。 “放松一些。”凌先眠纠正道,“深呼吸。” 江秋凉照做了。 室内温暖的空气涌入他的肺腑,这让他几乎忘记了窗外的寒冷。 “闭上眼。” 晦暗吞噬了江秋凉的视线,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眼前看见的并不是完全的黑暗,而是一层朦胧的,像是被纱笼罩住的光芒。 幽幽的,宛若晨雾中迷蒙的灯塔。 “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光,很暗的光,朦朦胧胧罩着一层雾气,白茫茫的。” 江秋凉想要伸出手,在他的视线里,他的手缓缓抬起,指尖触碰向灯塔遥远的光。 那个光,迷蒙而明亮,仿佛下一刻就会刺破雾气,穿透他的心脏。 “能再具体一些吗?” “它让我想起了《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灯塔,隔着宽阔的湖岸,它这么近,又这么远。”江秋凉的睫毛很轻地颤动了一下,“太远了,这种虚无缥缈的隔世感,偏偏又给我一种伸手可及的错觉。” “你想要靠近这座灯塔吗?” 江秋凉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光亮的中心,那光黯淡下来,仿佛随时会偃旗息鼓,可是下一秒,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取住了江秋凉的心脏,他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快,潜意识的危机感让他近乎呼吸不过来。 在视线中,江秋凉感觉到自己在拼命往后退,原本黯淡的灯光在瞬间炸裂开,刺眼的光芒倏然占据了每一寸视线,致命的灼热烘烤着江秋凉的每一寸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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