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盛不住沉重的血水,有一滴从叶脉上落下来,滴在了江秋凉的左边脸颊上。 像是一滴血泪。 江秋凉顾不上擦掉这一滴血泪。他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扬起马鞭,之前随意扎上的皮筋在颠簸之下松动,掉在了泥血地里,偏长的头发垂下来,随风翻飞。 黑色的高马越跑越快,原本还有些形状的森林快成了一道道虚影,江秋凉以为自己要飞起来了。耳边的风声开始变得不真实,疾风刺眼,江秋凉的眼眶中不受控制浮起了一层朦胧的水雾,眼睑沾上了微红。 快了。 很快就要到了。 怀里的绿宝石项链仿佛有所感知,逐渐有了温度。 空气中的血腥味逐渐淡去,江秋凉闻到了一股很熟悉的气味。 咸涩,潮湿,悲伤。 大海的气味。 马蹄声慢下来,江秋凉勒紧马绳,迫使马头转了个弧度,堪堪刹住了车。 根据玛丽的描述,从哈代庄园出发,穿过森林,就能看见那片海了。 可是她从来没有和江秋凉描述过那片海的样子。 江秋凉坐在马背上,眼中未曾散去的水汽模糊了眼前的景象。 海。 一望无际的海。 过路人梦寐以求的归宿。 晶莹的海面在夜色中翻滚,一眼根本望不到尽头,像是把天地都吞没了。之前这样大的血雨没有污染到这片海半分,它还是透明的颜色,点点亮光随着海浪起伏,宛若降落在人间的点点星辰。 望而生畏的神圣感。 夜色如洗,白色的沙滩上坐着一个男人。 江秋凉踩着马镫下来,沙滩很绵软,一脚下去仿佛踩在棉花上面,江秋凉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坐在男人的身边。 哈代穿着一件黑色的斗篷,此刻他已经把帽子摘了,任由海风吹过他的栗色的卷发。他有一幅典型的西方面孔,肤色显得很苍白。 手杖横在身侧,他正对着海水愣愣出神。 江秋凉从口袋里掏出那串绿宝石项链,递给哈代。 哈代的视线从海天交界处收回,他盯了那条项链很久,久到江秋凉以为他不会伸手接过来。 但是哈代接了,他把项链紧紧贴在自己的心口,又望向了海的远处,不发一言。 在玛丽的描述里,江秋凉并不能想象哈代庄园发生变故那一晚哈代的眼神。 现在他明白了,因为此刻他在哈代的眼中明明白白捕捉到了那种空洞感。 江秋凉的视线随着哈代远去,落在很远的地方。 哈代突然开口:“听说人死了,会化作一颗星星。” 江秋凉抬眼,夜空中暗极了,什么也没有。 江秋凉说:“它们都在海里。” “有些星星,因为太过于思念活着的亲人,慈爱的神会恩准它们回到人间。”哈代说,“落在海里,回到它们离开的地方。” “这里埋葬了很多人。” 江秋凉看着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光点,感慨道。 “它们只是太想家了。” 海浪冲过来,哈代没有避开,海水绕开两个人,没有沾湿一星半点。 “这里埋葬了你思念的人吗?”江秋凉转过头,问哈代。 “我的爱人。” 哈代仰起头:“但她的灵魂不在此处。” “那在哪里?” “她的灵魂会随着风,去追寻她想要的自由。” 江秋凉沉默。 微风拂过脸庞,像是一只温柔的手。 “她说过,她的遗愿,是让我把她的骨灰撒在埃塞克斯郡的平原上。那里是她的家,她有很多亲人住在那里,即使曾经遭受背叛,她还是选择原谅了他们。” “为什么她原谅了这么多人,就是不愿意原谅我呢?” 江秋凉望着远处的光点,轻轻出声:“因为爱,是不需要原谅的。” 哈代终于转过头看向他。 江秋凉两只手撑在沙滩上,身子向后倾,他转过头,对哈代说:“玛丽让我转告你,留住她的从来不是宝石,而是爱。” 风不大,江秋凉却看见哈代眼中有水雾浮起。 “我很自私,我没有遵循她的遗嘱,而是把她留在了这里。” “她说过,她不喜欢夜晚,夜晚会让她想起曾经的噩梦,她不想再回到噩梦中去了。我怕埃塞克斯郡的人忘了她,背叛她,怕她害怕寒冷的夜晚,更怕她想要回到哈代庄园的时候,迷失了方向。” “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我都会等在这里。从夕阳到黑夜,再从黑夜到黎明,我不想她漂泊许久找不到家,每到暮色降临的第一阵风拂过我的脸颊,我就知道,是她回来了。” 哈代在笑,干涸的嘴唇浮起一个弧度:“这一百多年里,我从不孤单,我知道她一直都在。” ---- 作者有话要说: 想起了哈珀·李《杀死一只知更鸟》里的话: “她死得了无牵挂吗?”杰姆问。 “就像山风一样自在。”阿迪克斯答道。 这段真的读完之后记了好久,读到的那刻灵魂的震颤感现在还记忆犹新。
第102章 厌食吸血鬼 “她在死前毁掉了自己生活的所有痕迹, 她的雕塑、她的衣物、她的画、她的牵绊,都随着她一起消失了。” 哈代张开手,原本贴在他心口的绿宝石化为沙砾,从他的指缝中滑落。 “她什么也没留下。” 江秋凉重复这句话, 心口钝钝的疼。 “不, ”哈代摇了摇头, 眼中流露出些许无奈,“她留下了我。” 哈代望着远处的海浪,泪水从他的眼眶中消失,他的神情转为了淡漠的绝望。 江秋凉想,也许在一百多年的夜晚里, 哈代已经把所有的悲伤都耗尽了。 “她带走了所有的物品, 却独独留下了我……”哈代在喃喃, 自言自语, “我是她唯一的遗物。” “永生是一种酷刑, 是我在长久没有她的生活里得出来的唯一结论。” 哈代的声音很平静, 是死水一般的平静:“永生只会让我感到孤独,她一点点衰老, 我却无能为力。她白发苍苍, 躺在浴缸里的时候, 在我的眼里她一如初见时美丽。可是她停止呼吸了,她不会再喊出我的名字了, 我很害怕。我幻想着她还能起来, 最后再抱我一次。” 海风微凉, 哈代张开双臂, 只有风扑入他的怀中。 暗色的夜终于浮现出些许明亮的色泽,漫长的黑夜终于在等待中退去。 黎明将至。 “死亡从不是终点, ”哈代盯着天色,眼中没有释然,“遗忘才是。” “我可以熬过一年,十年,一百年,又一个一百年。失去她以后,时间对我来说除了给予我痛苦的折磨,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时间不足以抵消我的思念,却在无形中刺了我更深的一剑。” “我发现,”哈代一字一顿地说,“我快要忘记她长什么样了。” “她最终,还是抛下我了。” 曙光刺破黑夜,熬过了夜晚,黎明终于到来。 哈代站起身,他又恢复了江秋凉第一眼在海滩上看见他的状态。 “江,回到你的世界去吧。”哈代没有看江秋凉,“你和我们不一样,你还有未来。” 他眼底流淌着绝望,江秋凉想要伸出手,却怎么也做不到。 江秋凉像是被定格在了原地,他张了张喉咙,喊不出一个字。 哈代走向了大海,这次海水浸湿了他的裤脚,他是如此地平静,就像是走在回家的路上,向着黎明曙光的方向前行。 他消失在了大海里。 一张白色的纸从他消失的方向飞来,飘进了江秋凉的手里。 “不要贩卖浪漫,这是我能给你的全部了。 和我私奔吧。 在雨夜,向着丛林深处。 那里有一片海,只有我能看见的海,我愿意与你共享。 逃离世俗的目光,背离他们的公序良俗。 我会挣脱禁锢我的神明,走向你。” 陌生的字句,熟悉的笔记。 江秋凉当然认识,这是他自己写下的字。 在霍布斯古堡前,也有这样一张不知来历的纸飞到他的手里。 同样出自他的笔下,同样边缘泛黄,同样回想不起写下时的场景。 他是在什么时候,出于什么目的写下了这些话? 这段缺失的记忆,究竟想要提示他什么? 纸张的边缘在他的手中燃烧,不止是纸,他眼前的所有画面都开始像一层画布,在熊熊大火之下化为一缕青烟。 彻底的黑暗。 一阵柔软包裹了江秋凉的周身,他从来没有这样累过,多日来的殚精竭虑终于在这一刻击垮了他,黑暗中的一个点像是要抽走他全部的力气。 熟悉的闹钟声。 却不是他的。 江秋凉在朦胧中转了个身:“谁啊。” 是他的声音,又不是他的,听起来要稚嫩很多。 是十八岁的江秋凉的声音。 有人按掉了闹钟,终于四周有恢复了安静,江秋凉把头往枕头里缩了缩,心满意足地继续陷入梦乡。 他似乎做了个梦,梦的内容却不太好,他猛地一收腿,瞬间清醒过来。 很暗,不是单纯的黑,外面似乎有光,又隔着什么。 江秋凉伸出颤抖的手,摸上了柔软的布料。 是被子。 “做噩梦了?” 江秋凉掀开被子,惊魂未定。 窗帘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光线,透过边缘照进来的一点光不甚明亮,应该是天刚刚亮。 床边坐了另一个人。 借着窗帘边缘一点微弱的光,那个人光着上半身,宽肩窄腰,他的肩膀上残留着两道抓痕,在他的肤色衬托下很明显。他随手捞过床边的一件白色短袖套上,回头去看江秋凉。 江秋凉承认,这是一张无论他看多少遍,都会心动的脸。 光影之间的界限在此刻并不分明,柔和了他五官之间的凌厉,连光对他都有偏爱,停留在喉结上,像是画师随意勾勒的一条弧度绝美的线。 十八岁的江秋凉撑起上半身,勾住了凌先眠的腰。 江秋凉轻轻嗯了一声:“几点了?” 凌先眠任由他抱着:“五点半。” 江秋凉抱怨:“你起的好早。” “吵到你了?” “嗯。”江秋凉睡眼朦胧,“好困,再睡会。” 凌先眠拉过被江秋凉挣扎开的被子,又盖在了江秋凉的身上。 “你睡吧。”凌先眠的声音放缓下来,“我陪着你,我不困。” “不困吗?”江秋凉在迷糊中呢喃,“你的睡眠质量好差,不像我……” 话还没有说完,江秋凉就闭上了眼睛。 江秋凉闻着凌先眠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点很淡的香水味,和沐浴露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让他想起一款香水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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