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高高的龙骨山上走下一位裙裾飞扬的少女,兜着满怀的野果笑得比太阳灿烂。但在某个橘色的黄昏,那少女合着眼躺在水晶棺里,安静的仿佛睡着了一样。‘要听族长的话呀’,他记着她临终的遗言,从此再不能开怀展颜。 他看见雍手起刀落,削掉了两个孩子的脑袋。那脑袋球儿似得骨碌碌滚到他的脚边,他吓得跪了下去,颤颤巍巍阖上他们的双眼,却被恰巧赶来的望舒和常雀看到。 他看见一群愚蠢的族人举着火把进入蛛室,不顾他的阻拦要烧毁蛛卵,却意外促成了魔蛛的孵化。 门关上的那一刻隔绝了族人痛苦的哀嚎,从此也封闭了他那颗淌血的心。眼角余光徘徊之处,雍在阴影中笑得邪肆。 他看见无数用死尸供养的蛛卵,想起自己也曾是它们当中的一员,而帝玺,正在他面前发着光,只因供养他的尸体,曾是一位神祇。 他看见古岳和杜衡跪在他面前,祈求他大发慈悲,贡献一点自己的血饲养幼蛛,以获得更多特殊的蛛卵。 他看见简陋的树屋里,鬼魅一般的魇离带着雍悄然而至,以八枚抑魔丹诱骗他说出驱使帝玺的方法,再将他无情的勒死在向古岳复仇的美梦中。 ...... 原来,青浔与姐姐晴柔,起初都只是腾蛇制造的‘怪物’,若非开了灵智,到死都是行尸走肉,埋在暗无天日的玉矿里劳作。而溶于骨血的神性却又教他至死良善,直至最后孤注一掷交出保命的筹码,也从未主动伤害任何一名同族。 他这一生从出生开始就是一个错误,短短二十年生命不过一场无人在意的悲剧。 他好恨。 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又漫了上来,侵染了白泽心肝脾肺肾。他快要溺死了。 忽然,一股清甜涌入喉间,如风过林梢,泉流深涧,舒爽无比。丝丝清润加剧了喉咙处的干渴,他本能的抿唇,想要汲取更多水分。
第40章 为什么救我 “水,给我水”青浔嗫嚅着,小声喃喃。 墨言看到他嘴唇翕动,似乎说了什么,奈何声音太小,听不清楚。他只好侧过头,将耳朵贴近了青浔的唇,这才听到他似乎说了个水字。于是赶忙起身倒了一杯水,扶着青浔坐起来,将人靠在他怀里,端起茶杯给他喂水。 接连饮了三杯,第四杯喝得太快,青浔忍不住呛咳起来。墨言便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待到青浔终于平复下来,才睁开眼睛,苏醒过来。 眼皮的浮肿尚未完全褪去,青浔的双眼通红,和只兔子似的窝在墨言怀里,娇弱柔软的一团。加之面色憔悴,模样太过可怜,叫人看得心都要化了。 "小青浔,你可算是醒了"。 墨言狭长的凤眸在眼尾荡漾开笑意。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青浔看见墨言眼下的乌青,猜想这两日定是他衣不解带的照顾自己,顿时心下一阵感动。 他不禁抬手,想要抚一抚那温柔到疲倦的眉眼,抬到一半时却被墨言一把捉住了手腕。 “做什么?你的烧还没有退,喝些药,继续歇着”,墨言说道。 青浔淡淡一笑,顺从的放下手。他是真的烧糊涂了,还以为此刻是在昆仑山的雪宫里。 神志虽有些不清,但他的眼睛尚算清明。他看到墨言的下巴上钻出了一些小胡茬,显出几分憔悴。 傻小子竟也懂得这样用心体贴的照顾人了,果然是长大了。 这样想着,青浔忍不住笑着指了指他的下巴:“你长胡子了”。 墨言一愣,下意识摸了摸下巴,果然摸到一些硬硬的胡茬。他本以为青浔是要起身,堪堪的拦着,没想到,只是提醒他长胡子了。 “嗯?有吗?那我一会儿刮了去,荇老这里应该有小刀,我去找找”。墨言两颊微微泛红,眼神不由自主在四周逡巡了一圈。 待要将怀中人放下,方才那只被他摁下去的手又牵住了他的衣袖。 “等等”青浔依旧笑着,痴痴望进他的眼,眸光流转间神情无比认真,“为什么救我?” 身形微顿,那视线滚烫灼热,烧得墨言心慌。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救便是救了”,墨言偏了头,躲开那道灼热。 青浔不依不饶,继续问道:“龙骨山内的甬道千千万万,暗牢位置又极其隐蔽,除了常雀和几位长老,没人知道它在哪。那摩岩你,又是如何寻到我的?” “我只是在你身上放了追魂香”墨言低头答道。 青浔无声的看着他,视线里的灼热不减半分。 墨言不敢抬头,补了一句:“你放心,那只是追踪用的,对你没什么害处” 青浔亦低头,追随他的眼,声线喑哑又温和,像黑夜里蹁跹而来的光蝶,引人去捉。 “为什么在我身上放追魂香?” “我......甬道那么黑,只是怕你走丢了”墨言将头埋的更低、更小声的回答。 “怕、我走丢?”青浔收敛了笑容反问他,温柔眉眼瞬间凌厉了几分。“你那时不过是不相信我,觉得我会害你罢了。龙骨山太大,熟悉的人才不会迷路。追魂香放在我身上,你才安心,对吗?” 沉默。 沉默是比话语更灼心的存在。 良久之后,墨言给青浔身下垫了个枕头,然后起身打开了窗户。 新鲜而又潮湿的空气涌进来,烦躁无处遁形。墨言抱着双臂倚在窗边,看窗外灰蒙蒙的天光和空荡荡的村子。 “为什么救我?”青浔又问了一遍。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墨言,心里执着的想要听到一个答案。 墨言收回视线,转头专注的望着青浔,眸色深邃,如同万古洪荒的黑夜,不见星辰。 “我以为,我们现在是朋友,至少,可以是同盟”。 “朋友?同盟?" 青浔的眸色明灭,嗓音成了一贯的平淡冰冷。 ”你我本为异族,相识不过十日,你竟可以将我视作挚友,为我赴汤蹈火两肋插刀了?摩岩,你这情谊未免给的太过容易。” 在瀛洲第一次见到墨言的那个夜晚开始,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懂墨言。 他的小墨,为什么可以对一个陌生人,举止亲密,交谈自若的仿佛早已熟识? 为什么可以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流露出那样眷恋的眼神? 为什么可以对一个毫不相干的异族,甘冒生命危险,千辛万苦的去搭救? “为什么?”这是来自白泽心底最隐秘的拷问。 “你今日怎么这么多问题?大病初愈好好休养才是,别这么劳心费神的刨根问底”墨言语气不耐。 墨言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那也是他的隐秘。 “告诉我,算我求你”青浔再次低了头,声音小的快要卑微到尘埃里去。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这是来自墨言心中最直白的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 微妙的气氛萦绕在两人之间。四目相对,一个是无与伦比的震惊,一个是坦然自若的镇定。 白泽感到一阵心慌。那个问题的答案明明呼之欲出,他觉得他必须亲耳听到、亲耳确认。但现在,墨言真的说出了答案,那个他认为墨言绝不会说出口的答案。 挫败感如利箭袭来,正中他的心脏,搅得他兵荒马乱,人仰马翻。 不过短短数日,小墨就变了心么? 难道,他要失去他了吗? 不对,小墨何曾属于过他?少年如风,选择在谁的身边停留是他的自由。他白泽之于墨言,不过是惊鸿一瞥的山川与河流,难道还妄想挽留住那自由的风吗? 反正,他们之间,也绝无可能。现在,小墨喜欢别人了,不是正好么? 可是,为什么,他会觉得心脏仿佛被掏空了一般? 此身似沉铁,此心已荒芜,此言如樊笼,此刻尽成灰。 “你,喜欢我什么?”白泽竭力遏制住嗓音的颤抖,“我实在是一个太过普通和不幸的、怪物” 墨言眸光微动,又转回身看向窗外。他不想告诉青浔,他喜欢他的理由,仅仅是因为他和兄长白泽很像。 于是他轻描淡写道:“喜欢便是喜欢,没有理由”。 青浔苦笑了一下。这回答是如此敷衍。这一箭太残忍,他丢盔弃甲,痛到五感麻痹。 他缓了缓,平复下狂跳的心,说:“摩岩,那你不问问我,喜不喜欢你?” 墨言便道:“那你喜欢我么?”问这话时他并未回头,也不想回头,漫不经心到好似这是一件最无关紧要的事。 “.......”青浔盯着墨言的后脑勺,那上面随手扎起的小揪儿晃了一晃,漏出几许狼狈的发丝。 他问这一句,就是要答‘不喜欢、很讨厌、恨透了’这类拒绝的话,好断了墨言的念想,亲手了结这段错误的缘分。 好似这样,墨言的心就仍然可以属于他白泽。 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 “怎么不说话?”墨言侧了侧头看他。 “喜欢,很喜欢。”青浔说。 若他为白泽,永远不会说出这句喜欢,但此刻,借着虚假的躯壳,他可以。这也许,也是唯一的机会。 墨言看着窗外,侧脸凌厉,带着几分英气,眼睫低垂着,若有所思。 窗外的雷声不绝于耳,不知何时,远处的活火山上升起了一朵白色的蘑菇云。 他喜欢的人也喜欢他,这是他曾经最求之不得的东西。三百年了,他得偿所愿,本该欢欣雀跃,可为何,他没有一丝快感? 墨言回了头,盯着床上目光灼灼、满脸真诚的青浔。 白泽清冷的脸庞隐约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三千白发若雪落,眼如星辰美的勾魂摄魄。 一瞬间,墨言眸色黯然,一颗心仿佛被扔进了陈年的酸梅子酒里,泛着浓烈的酸苦,随着血液侵入四肢百骸,连喉头也被烧到发烫。 越烫,却越如饥似渴...... “原来不是他,就不行吗?”墨言失笑,摇着头兀自喃喃。 巨大的白色闪电划破天空,“轰隆隆”,雷鸣滚滚而来,淹没了所有话语,大雨倾盆而下,浇灭了那一星半点愚蠢的喜爱。
第41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墨言无声地关上窗户,转回身时面色相当凝重。 青浔尴尬的移开视线,垂首看着身上盖着的锦被,手指不住地揉捏着被角。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说喜欢他的是墨言,自己回应了他却得到这样一副脸色。 算什么呢? 墨言察觉到了他的失落,走近了两步,微微扬起唇角。他抬手捏起青浔的下巴,迫使青浔与他对视。 "那最好不过了。你的喜欢,我可求之不得呢"墨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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