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甄如意,毅然决然地要跟着晓琉璃一起去守帝陵,誓要给晓琉璃养老送终。 但晓琉璃拒绝了,摸着十三岁的甄如意的脸,说:“你还小,当替我,服侍好陛下。” 临去帝陵前,晓琉璃在御书房外跪了三天三夜,让甄如意得以继续留在天子身边服侍,而不至于被贬至别的地方当无依无靠的小太监。 而也因此,甄如意才能一步一步当上如今的内厂督公。 “老祖宗那么多徒子徒孙,最疼的就是你。”张和总这么和甄如意说。他是在甄如意当上御礼监秉笔太监那一年从内书堂提拔出来跟着自己的,不曾受过晓琉璃的任何教导,但仍从甄如意的口中,以及其他内侍的嘴里,听到过不少晓琉璃的辉煌和陨落。 而甄如意每每听此,再嚣张狠戾的眉眼都会化成落寞悲伤的雨。 甄如意扶着晓琉璃坐下,招呼手下人帮照顾晓琉璃的小太监收拾大堂,摆桌上菜。偌大一个院落,除了那小太监外,只有一个厨娘和一个帮厨,三个洒扫的老仆和四个看门的,简陋得可有可无的摆设,让人根本无法想象住在这里的人曾经是在宫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内侍之首。 “记得督公爱吃炸琉璃丸子,八宝鸡和酱油焖笋,就让人做的,督公尝尝味道如何。”晓琉璃箸起筷子,抖抖索索地给甄如意夹起了一个琉璃丸子,抖了半天,几次要掉,好不容易才放进了甄如意的碗里。 甄如意眼睛发红:“义父,还是叫我小名罢。” 晓琉璃笑笑,唤了一声:“小桃子。” “诶。” “小桃子。” “诶。” “小桃子。” “诶!”泪水滑过了甄如意的脸庞,他抓起晓琉璃干瘦的双手,脸压在晓琉璃手背上哭,“义父终于愿意见小桃子了!小桃子回家了!” 晓琉璃另一只手摸摸甄如意的头,叹了口气:“义父也想见小桃子,但是小桃子长大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任性了。” 甄如意明白他的意思。当年甄如意能继续留在天子身边,是晓琉璃在御书房外跪了三天三夜换来的;而如今,甄如意又已是天子委以重任的内厂督公,检察百姓和百官,是天子依赖的耳目,若他再和曾经的罪臣往来,便是玩火自焚。 “那义父怎的这一回又愿意见我了?” “因为义父老了,想小桃子了,前几年还能忍一忍,今年不行了。” 不好的念头在甄如意心里油然而生:“义父的意思,小桃子不明白。” 晓琉璃不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地喃喃自语:“我入宫的时候,和小桃子入宫的时候那么大,我师傅对我不好,成天对我非打即骂,我不服气呐,就在内书堂拼命念书,去巴结更有权有势的太监们。我使了很多手段,在万岁爷面前ʟᴇxɪ露了脸,当上了掌印太监,成了多少人巴结的老祖宗。我得意呐!就连那丞相我都不放在眼里。那时,我在内书堂时的先生就告诉我,身为内侍不可太嚣张跋扈,我不服气,骂先生满口仁义道德,终究还是看不起阉人。万岁爷是我伺候着长大的,我自然是最懂万岁爷,也最受万岁爷看重的人。可后来,我才明白,先生是在救我呐!” “小桃子,义父不是个好人,也不曾奢望过作为一个阉人能有善终的机会。义父这辈子最记挂的,除了万岁爷,就只有你了。可惜我是罪人之身,见不得万岁爷,万岁爷也不会想再见我。到了这里后呐,我想明白了很多事,对万岁爷来说顶重要顶重要的事,关系到大晟的社稷,但是我现在,唉……” 晓琉璃重重叹气,手在甄如意脑袋上轻轻拍了拍:“不说那些事了,没有用的,改变不了的,说些好的罢,那便是又见到我的小桃子了,实在是开心得很呐。小桃子呐,你打小就是义父的心头宝,义父那么多徒子徒孙,哪个都没有你好。义父当年要是听先生的话,知进退,懂收敛,近日能给小桃子更多更好的呐!可惜了呐可惜……” “不可惜,义父够好了,没有义父,小桃子哪能活到今天,早教人打死在洗衣房里。” “怎么会呢?”晓琉璃怜爱地说,“小桃子这么好的孩子,谁不喜欢,谁不捧着?” “只有义父捧着,小桃子才真的好。” “是了是了,”晓琉璃满意道,“小桃子呐,义父今天过寿,没什么好招待你的,就送你一句话罢。” 甄如意已经哭成了泪人,跪在地上全身发抖,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从来不曾想到竟然就在这一天。 “小桃子啊,身为阉人,终不可锋芒过往,需知收敛,知进退呐。” 甄如意狠狠点头:“小桃子……记住了。” “诶,还是小桃子乖呐。”晓琉璃满意地摸着甄如意的头,呢呢喃喃,“小桃子乖呐,小桃子要好好的呐,小桃子要平平安安的呐…….” 摸头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停住了,再也不动。 甄如意抬头,只这么轻微的一个动作,晓琉璃的手已经掉落,再看那张沟壑密布的脸,已经闭上了眼,留下了安详的笑。 “义父……”甄如意难以置信地抬手去试探晓琉璃的鼻息,愣怔一会儿后失声痛哭。 ”义父!你不要我了!你不要小桃子了!” 一阵风起,吹灭了饭堂里敬香的一盏油灯,众人齐齐跪到,纷纷痛哭:“老祖宗!”
第11章 •帝命 “老祖宗身体早就不行了,能撑到今天,也全凭着见督公一面的心。” 照顾晓琉璃的小太监抹着眼泪对甄如意说。他叫钱小果,十四岁的时候从低等的洗衣太监处被安排随晓琉璃一起来这里守帝陵,也算是被晓琉璃看着长大的。 甄如意翻看着晓琉璃寝屋书架上的册子,胸中如堵了无数团棉花,滞涩得他难以呼吸。册子上记录的是晓琉璃被贬至此地后每一日的心路,头两年是愤慨,不甘,再慢慢的,变成了后来几年的反思,醒悟。 架子上有一本更为陈旧,封皮颜色明显与众不同的册子。甄如意抽出来,翻了几页,发现竟然是一本太医的诊断记录,记录上的日子距今有二十多年,且被诊断之人都不是晓琉璃。 义父从何处弄来的这本诊断记录?甄如意疑惑地想。他留着这本诊断记录又有何用?他看太医的诊断记录,难不成—— “义父他从来不看大夫么?还是没有钱看大夫?还有他住的这屋子,陈设怎的这般简陋?纵使被贬谪流放,他好歹也是给先帝守陵的,为何过得这般……寒碜。” 钱小果难过道:“头两年其实也不算差,有四个像我这样的小太监照顾老祖宗,厨房里做事的,洒扫的,加起来不下二十人,但后来遣散的遣散,调走的调走,还有生病死掉的,督公也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唉,总之最后只剩下我们这么几个了。老祖宗的病,都在心,看再多的大夫吃再多的药,作用也是微乎其微的。” “心病…….”甄如意喃喃着,手指在晓琉璃留下的册子封面上划了划,“要是我早些来看看他,他兴许就不会……” “督公莫要自责,是老祖宗不愿见督公的。其实每逢节日,督公送来的手信问候,老祖宗都会看,看完后都会好好收着,”钱小果抬手指了指架子最上一层的一个螺钿盒子,那是整个架子上最贵重的一个东西了,“但督公应该也明白老祖宗为何不愿见你。” 甄如意点点头,将红盒子取下来,打开,看到了这些年自己给晓琉璃送的手信,经过长年累月的阅读,纸皱了,色褪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悔恨如潮水在甄如意胸口翻涌,一阵一阵地疼。 “我该早些来看看他,陪伴他…….我也不该就这么来看他……” 一场寿宴变成白宴,甄如意在晓琉璃的寝屋里哭了几个时辰后,双眼红肿,但脸上神色已恢复了平日模样。他让钱小果今后就跟着自己在内厂做事,让钱小果带着金成一起收拾晓琉璃的遗物,一件都不能落地带回内厂;吩咐阮留和亦失哈待人采取措施保存好晓琉璃的尸身,让伍翁贝找工匠打造棺材,而自己则和张和驱车赶回京城,去皇宫告知天子晓琉璃去世的消息。 两个时辰后,甄如意到了皇宫,时日已落,月已升,黑幕乌云,唯有黑鸦栖楼独鸣。 天子才结束对南巡督军回来的太子的问训,太子应答如流,表现让天子十分满意。他不得不承认,太子的确是他所有儿子中最出色的一个,不仅生得像生母静妃一般美而俊,就连天资,也是难得一遇的出类拔萃,担得起今后国之重担。 可甄如意的到来和通报,将天子美好的心情击碎了。 “不过是死了个守陵人,也能劳动你一个内厂督公连夜入城告诉朕,真是吃饱了撑的。”天子的语气很严厉。 甄如意跪在地上,低着头:“臣不敢。只是觉得帝陵乃大晟至为神圣之所,须得时时刻刻有人守着,才能让先帝之灵不受侵扰,时时安息。如今老守陵人既已去世,那么就该寻觅并派遣新的守陵人。帝陵之安稳,关乎大晟之国运,臣不敢耽搁,所以才赶入宫中告知陛下。” 天子默然。其实甄如意入宫告诉他这事的真正目的,他自然是清楚的,纵使晓琉璃是染指东宫之事的罪人,但归根结底,还是一手带大甄如意并将甄如意推上高位的义父,那份情谊是怎么都断不掉的。 可甄如意的说辞,却也没有任何错,帝陵无守,先祖无宁,大晟国运,何得昌盛? 所以天子道:“你说的确实在理,也算是没有亵渎你作为内厂督公的职责了。新的守陵人,朕会着人安排。至于晓琉璃,”天子顿了顿,胸膛起伏了一阵后道,“赐他五百两银子,好好下葬罢。” 甄如意伏身跪拜:“臣谢过陛下!” “安葬完晓琉璃,便起身去武威,都耽误多少天了。再过一阵子,朕的桌上又要多几封武威闹鬼的奏折了。” “臣遵旨。” 甄如意离去,天子也在太子的陪同下去往静妃的宫殿,一享三口宴饮之乐。 这边甄如意忙着操办晓琉璃的葬礼,那边周郢正在书房里眉头紧皱地听汇报。 “闹鬼?真不是眼拙看错了?” “不是,我也亲眼看到了,就站在墙头,一副骨架,没有一点皮肉,手里提着一把大刀,上下牙床咯吱咯吱地磨着。” “可对城中百姓造成伤害?” “不曾,那些骷髅兵都在宵禁期间出现,从不入城,顶多在城楼站着,所以不曾有听说有百姓目见骷髅兵,而李延又明令禁止将骷髅军的事说出去,违者割舌头,所以武威城中百姓依旧安宁。” 答者二十八九岁,是汉人和西番人的混血,汉人名安思明,肤色较深,双眼黑中带蓝,脸上胡子拉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补丁衣服,打扮寒酸,让人根本想不到他是给当朝丞相卖命的杀手。他常年被周郢外派武威打听各种消息,很是有些手段,昨日才回到京城,一为述职,二为探望他在京城的老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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