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静归的口水啪嗒啪嗒往胸前衣服上掉,甄如意才松开了筷子,也松开了掐住静归脖子的手。 静归趴到方桌上,两手捧着肿胀的舌头呜哇呜哇地哭,鼻涕眼泪口水流了一桌。 甄如意无比嫌弃地看着他,伸出之前掐静归脖子时被他的口水脏污的手给张和擦洗,等静归脸上的红褪去些后,甄如意道:“说罢,不想再被夹舌头就老实点。” 静归泪眼汪汪地抬头看向甄如意,半截舌头甩在嘴巴外,含糊不清道:“督更(公)想要小道嗦(说)森抹(什么)?” “你来京城的真正目的。” “修行啊。” “实话!” “就四(是)修行啊。”静归无辜道,“怎怎赠赠(真真正正)的大四(实)话。” 甄如意眯起眼,已经被张和擦洗干净的手又伸向一副新筷子,静归一看,当即后退,捂着嘴巴求饶:“别别别,小道真的受不住了。” “那就说实话。” 静归委屈道:“小道是真的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小道的身世背景,督公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怎么说?” “督公统领内厂,有他们在,”静归伸出手指瑟瑟缩缩地指了指亦失哈,阮留和张和,“怕是小道迈入三清观的那一刻,小道的祖宗十八代都被扒了个精光。” “所以我才给你机会,让你亲口说出你来京城的真正目的。小道长细皮嫩肉,怕是不想去我内厂作客的罢?” 静归咽了咽口水。内厂是什么地方,有权有势的人去“作客”怕是也要脱层皮,而像他这样无权无势的人去了,怕是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于是,他很识相地乖乖招道:“小道来京城的真正目的,是报恩。” 甄如意微微皱眉:“周郢的?” 静归点点头。 “周郢身为大晟丞相,和你这么个出身扬州的小道士有什么瓜葛。” “督公可知周丞相入京之前在任何处?又发生过何事?” 甄如意仔细想了想,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二十五年前的杭州水患?” “不错,当时杭州水灾,身为杭州知府的周丞相亲自上阵参与救助。小道的爹当时十二岁,被困在水中三天三夜,几乎要死去之时被周丞相救出,还给已双亲亡故的小道的爹寻觅了一户人家抚养。救命之恩,小道的爹至死不忘,自小道懂事起,就时常告诉小道,若今后有机会,一定要报答周丞相,哪怕是搭上性命。只可惜小道八岁那年,扬州瘟疫,小道的爹娘都丧了命,空虚师父收留了小道,小道便从此成了道士。但小道的爹的教诲,铭记于心。” “后来师父仙逝,闲云观便也散了,幸得有空虚师父收留了小道和师弟,才让我们有容身之处继续修行,也让小道有机会来到京城,得以报答周丞相对先父的救命之恩。” “你爹叫什么?” “王大成。小道俗家名字,王炜燐。”静归蘸了蘸茶杯里的水,将父亲和自己的姓名先后写了下来。 “炜燐?”甄如意不无讽刺地笑了一声,“真是个好名字。” “先父找当时还不是小道师父的空虚师父起的,空虚师父说小道五行缺火,所以名字里得带火。” “那怎么不叫王焱焱?烧得你慌。” “督公想要小道改名王焱焱,小道也是愿意的。” 甄如意翻了个白眼,接着问:“所以你现在满意了么?你已经救了周丞相一命。” “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小道的余生,应当还是很长的。” 甄如意讽刺道:“真是个实在人。” 静归做了个太阳指,虔诚道:“福生无量天尊。” “那你的师弟呢?” 静归不解:“我师弟又怎么了?” “我的人说,你师弟养蚕。” 静归更是不解:“不过是小孩子的兴趣而已,这其中有什么问题么?” 甄如意撩起了胸前的一缕发丝,刀一样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静归:“我的人搜查了三清观后,发现周丞相遇刺和蚕丝有关。” “所以呢?”静归一下子严肃起来,“督公是怀疑到我师弟身上了么?他才八岁,他还是个孩子!” “我当然知道他是个孩子,”甄如意悠悠道,“他兴许不会养蚕做什么,但保不准他的师兄们会拿他的蚕来做什么。” “那督公便查罢,以督公的能耐,要找到一个凶犯肯定是不难的。但那凶犯,决计不可能是我师弟!” 静归神色严肃,义正词严,完全没了方才被欺负得眼泪汪汪的可怜模样,看得甄如意心头痒痒,越发想逗弄这个小道士。 “小道长别生气,有话咱们好好说,我内厂再怎么着也不会对一个八岁小子下手,不然外人该怎么看我。来来来,消消气,吃块莲子糕。”甄如意殷勤地将一块晶莹剔透的糕点夹入了静归碗里。 静归盯了一会儿那块莲子糕,最后动筷,夹入了口。 甄如意看着他吃完,关切询问:“味道如何?” “十分好。” “好吃就多吃些,可别因为生气而辜负了美食。我阉人一个,不值得小道长这般高风亮节之人生气。” “小道不敢,只是恳求督公别为难一个孩子。静勤师弟是师父拼死从野狼嘴里救出来的,先天不足,有些愚钝,自小养在观中没孩子跟他玩,养蚕是他为数不多的喜好,因为养蚕就怀疑他,欺负他,小道心疼。” 甄如意愣了愣,默默给静归倒了杯茶。 这一顿宴,吃了一个时辰也就结束了,甄如意叮嘱亦失哈和阮留好好送静归回三清观,亦失哈和阮留答应,驾车扬长而去。 “督公,他的话,几分可信?” 甄如意凭栏而坐,月色如水,落在他身上,不自著罗衣。他摇晃着手里的酒杯,轻笑一声,悠悠道:“听听就得了,这个静归,给他搭个戏台子都能演十天半月不带喘的。” 张和不理解,起码在他看来,静归的话可信度是很高的。 “那静归的师弟静勤如何?”张和又问。 “那小子应当是没问题的,静归提到他时,眼神,表情,小动作,不曾有假。” 这便是他能做上督公的原因之一:察人之不能察。 “那我便叫人继续盯着静归,尤其注意他和周郢的往来。”张和道。 这也是他能当上甄如意第一副手的原因:明督公之所想。 甄如意点点头,伸了个懒腰:“给我披个外衣,起风了,天凉了,这身子,却要开始辛劳一阵子了。” 那一头,亦失哈和阮留将静归送到三清观后,也不让静归脚占地,亦失哈扛着静归就往弟子房走,阮留在一旁快步跟着。 到了弟子房后,亦失哈将静归往床上一放,阮留冷冷撂下一句:“小道长好生休息,今夜督公心情好ʟᴇxɪ,若道长今后有需要帮忙的,可到内厂。”而后便和亦失哈在门外一众三清观弟子的注视下离开了。 他们一走,三清观一众弟子便呼啦一下挤了进来,七嘴八舌地问他今晚如何,有没有被内厂的人为难。 静归咳嗽几声,将被亦失哈扛着时巅得挤到嗓子眼的饭菜咽回去。那么贵的菜肴,一口都不能吐出来。 他摆摆手,安慰一众师兄弟道:“无事,不过闲聊一场。” 静勤挤在最前边,一条鼻涕进进出出,嘴巴上还沾着一粒米饭。 静归看着他这模样,开始寻思为何自己在宴上差点因为静勤暴怒而惹恼甄如意。 丞相府,寝屋,安神香弥漫满屋,床前的小桌放着空了的药碗。 周郢躺在床上休息,手里的折扇缓缓展开,露出扇面上几个笔力遒劲的大字: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周郢呢喃着,双眼渐红,“无故人。”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良久,周郢合上折扇,朝门外守候的下人唤了一句:“传黎南。” 下人领命而去,很快,黎南就带着一身秋寒进了周郢的屋子。 “丞相深夜有何吩咐?” “明日一早你去一趟三清观,将静归道长请到府上。” “所为何事?” “驱邪捉鬼。”
第9章 •故友 第二天一大早,静归就被请到了周郢的丞相府上。 和亦失哈以及阮留不由分说,扛人就走的风格不同,周郢派去的黎南要客气得多。他先是和凌虚道人打了招呼,说丞相想亲自宴谢静归的救命之恩,同时也有些修身养性方面的事想要请教静归。凌虚同意后,黎南才去弟子房去请静归。 静归先是不解,毕竟前一日周郢离开时脸色并不好看,可黎南又是那般地谦虚恭敬,所以静归便答应了,在黎南的搀扶下,慢慢走出弟子房,走出道观,上了丞相府的马车。 马车一路都开得很稳,静归坐得很舒服,一路上不停在心里称赞丞相府的彬彬有礼,也不忘骂内厂的粗暴蛮横。 到了丞相府后,黎南扶着静归直接去周郢的书房。 书房里,周郢正在批阅文书,听报黎南和静归到了,便将文书放到了案桌的一角,站起身,迎上去,扶住了静归的双手,恭敬道:“道长。” 静归将自己的双手从周郢手中抽出,做出祈福的手势,念叨了一句:“丞相客气,小道惶恐,福生无量天尊!” 周郢淡笑道:“道长客气,昨日在三清观,我一时气性上头,对道长说了大不敬之话,回到府上后,思前想后,十分懊悔,经过一夜考量,决定请道长到府上,一是宴谢道长的救命之恩,二是为昨日的失礼之举道歉,三,则是请道长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周郢并不着急讲,而是将静归扶到椅旁,让他坐下,唤下人端上茶点。静归瞥了一眼周郢放在架子上的一个褪色的羽冠后,视线又自上而下扫过了一块斑驳的石头,一个骨笛,装废纸的竹筐和角落里的一双兽皮屐,最后目光收束,盯着自己掐出来的太阳指,默默在心里念叨了一句“福生无量天尊”。 待古朴的茶杯斟满色泽浓厚的红茶,周郢才再次开口:“道长,请。” 静归捏起茶杯,轻轻摇晃了几下,而后抿了一口:“好茶。” “道长好品味。” 周郢坐到另一把椅子上,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茶,细细喝下去后,才缓缓开口道:“我曾经的一位好友,非常喜欢喝浓厚的红茶,因为这能让他保持清醒。” 静归点点头。 “道长应该很好奇罢,为何我会突然提起我的这位好友。” “确实不解。” “昨日在观中,道长说我被鬼纠缠上了,而我认为,那个鬼,应当就是我的那位好友。” 静归一双眼皮一抬,未来得及问些什么,周郢紧接着道:“不过,我认为,用纠缠二字并不妥当,我的那位好友,是有未竟的心愿,才会以魂魄的形态来寻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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