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能想象吗,遍地的红色藤花之中,一丛葛藤带着蓝色花朵盘结于山巅上。它们脱离地面,缠绕之姿仿若静立的人形;蓝花藤不远处,两片石缝间夹着一缕清泉,细若游丝,细得像一串眼泪,却比冰晶还莹亮,长久不断从石缝间涌现。 “我想,这样如奇迹般存在于世的东西,矗立在那里,一定是有某种心意,想要对人传达。” 空仔的神情变得渺远,带着憧憬,好像真的陷入了某种邪说。看上去让人心惊,而此时,幺幺竟也之点了点头。“去到山上,真让人心神安宁。”与空仔相比,他分明是个稚嫩又灵动的少年:“我以前,还从来没感到这么充实过。算是脱胎换骨了。” 空仔微笑看向他:“有一次峦先生与我上山,不慎将水壶遗失,恰巧幺幺路过,便自告奋勇帮我们去找——” “对对,我就是那次认识了他们两个,然后就请峦先生收我当徒弟了!我特别喜欢一起上山去,每次都会求峦先生好久。——” “‘求峦先生好久’?” 银发人忽然问道。他许久没说话了,一直提着水袋在手里晃荡。“为什么要求他,”他想了想:“因为山上很艰险,他担心吗?”“对呀,峦先生担心我们着凉了,或者中途饿了,或者爬不上去太累了——不过也没什么的,每次上山回去都会吃大餐,而且我们都专门做了厚衣服和鞋嘛——”“峦先生到山顶,一般会让你们做什么?”“哦,我主要取山泉,采摘葛藤准备造纸。其实造纸的时候也会让我帮忙的。峦先生说:‘你要是不怕累,想做便去做吧。’哈哈。——空仔一半会在山上乱走。他爱看风景,哈哈哈。” 银发人点点头,又把水袋递过来,让两人把最后一点水分掉。他问:“制作纸笺,很有趣吗?”幺幺抹抹嘴回答:“工艺很考究的!!要把葛藤表面的薄膜撕下来,剩下的茎干切碎加水捣成糊状,然后用模具涂成薄薄的一片。可太有意思了。以前在学堂可是禁止用刀用捣锤的,还好峦先生不在意,我求了几次,他就允许我学着做了。” “他教你做纸啊。”银发人问:“那么写诗呢,学得怎么样?” 幺幺面色一紧:“啊,哎呀,我我才初学嘛,写得都很打油——峦先生说不着急。——不不过我在他这里确实有长进的!——”他瞟了眼地上的幺娘,赶紧找补:“我老妈都说的:我经过寺庙的熏陶,安分多了,不像先前那样拆家、把桌子椅子都刻坏了!还有空仔,他爸爸也说他变化了不少。”空仔颔首回应道:“我父亲从镇上来看我(空仔家不住在仙山。父亲是市井的一个小官。),说我不似往昔那么忧郁了:‘成日与山川为伴,花草谈心,可能更适合你吧。’咳咳。” 空仔刚喝了水,说话有点咳嗽:“我和父亲,也算达成了和——咳咳——解。” 他接连又咳了许久,微微蹙眉道:“这水里,怎像是有许多粉尘?”而在这时,地上的幺娘动了动,哼哼着像是慢慢转醒。银发人咬住嘴唇看向她:“嗯……看来药效时间快到了。” 空仔一怔:“药效?”他忽然记起,方才幺娘吃了一块米团:“您给幺娘下药了?米团掺了迷药?!”幺幺也惊恐地叫起来:“水!水里的粉尘!你在水里也加了东西!”“对。”银发人一字一顿教他们:“我加了清淤散:清——淤——散。但它不溶于水很难化开。另外一个副作用是:喝了以后让人心跳加速,容易说话说得太多哦。” 两个孩子面色一白:“您一直在套我们的话……——您给我们下药,想做什么?!”也就在这一刻,远处有人靠近,原来是栀子无声无息从山顶回来。可他身后没有峦先生。也没有车夫,只有一束野草轻飘飘握在他手里。幺幺吓得拔腿想逃掉:“你不是去找峦先生吗?!你们要干什么,我去找人,我去向寺庙的人通报!”银发人拍拍他,手指轻柔,却压得幺幺站不起来:“你怎么找?你受伤了,脚上都是血, “而且伤口里,还中了毒呢。” 银发人拨开他们的衣襟。身上的黑红血斑还在,但没有继续扩大。 他说道:“清淤散可以缓解,但真正解毒,需要特定的草药。”在他身后,栀子走过来,静静把手里的野草递上前。幺幺和空仔依旧难以置信:“那、那峦先生呢?而且你为什么要套话?为什么要我们说峦先生的事??” 银发人回答:“你们真的在说峦先生吗? “还是,在说你们自己?” 他把草药揉成一团——非常简单粗暴地揉成一团——包进手绢里,栀子靠过来,用一块小石头将药包挤出汁水。 “你们或是被峦先生捡到,或者主动投入他师门。 “并且从你们的叙述里,可以听出他从未强求弟子做什么事情: “无法参透他的思想,不必焦虑。 “作诗不合要求,不必心急。 “甚至,就连上山取材、采藤造纸这样的杂事,他也不会主动带上你们的。担心弟子受伤、担心太过劳累;是在你们反复央求下,这才答应的,对吗。” 银发人把汁水挤进水袋。闻了闻,皱眉加了几勺白糖。 ——银发人随身带着糖罐。栀子微微一笑,托住他的长发,免得蹭上草汁。 “他不像个很强势的人。也不像幺娘所说,奴役徒弟,给他们洗脑。 “那既然如此,会不会,你们受伤,也并非由他造成的呢?——” 他摇了摇水袋,递给幺幺和空仔, “幺幺刚才问,为什么没有找到峦先生。因为你指的路,本来就很模糊啊。 “——只说‘向着西方’,没有标记,或者更细的方位—— “因为你自己,其实也不知道吧。” 银发人忽地凑上前。 两个少年一吓,看见他银白色半透明的睫毛,还有上挑的眼尾。 “你们始终没有说过,此次上山,峦先生到底做了什么。你们又为什么会单独留下。” 这个很清丽的、先前投喂过两人的大哥哥问: “在幺娘清醒前, “不打算,和我说真话吗?” 》》》 幺幺哭着,又害怕、又愧疚,时不时瞥一眼将醒未醒的幺娘。 “我、我们只是想跟上山去玩儿……”他小声说,极力止住抽噎, “峦先生不让,但我们还是跟上来。结果中途走散了,被野兽追进山沟,又遭草野划伤了脚…… “我、我不是故意栽赃峦先生的……刚刚我妈说,谁害我们受伤,她就要打谁,她就要告诉全仙山的人…… “我太害怕了,我被她的样子吓着了——我不敢告诉她, “让我们受伤的人,就是我和空仔—— “我们自己啊……”
第42章 4 银发人抬起头,看见栀子在远处捡着木柴。 银发人定定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发觉,已到夜幕时分,自己却显得异常清醒和激越。夜色里格外明晰的视线——像是带着凉意、微微湿润的山风,一笔一划,描摹夜色中那个雍容的、孤身徘徊的背影。 ——怎么一点也不倦怠呢……—— 就在方才,他还差点和幺娘打了一架。幺娘醒了,见峦先生没被抓住,幺幺和空仔也是一脸忧郁的表情(因为喝了解毒的药草。味道实在是太酸。),着急上火又向银发人质问道:“你、你俩是不是那疯人一伙儿的!你是不是想把我们困住——?!”她忍不住抬手拍过来,谁知银发人一接,手腕一旋,把幺娘又像转飞盘那样团团转了出去。 幺娘一惊: “这是、这是哪样神功?……” 银发人也愣住。“我……怎么有这么大力气?”要知道,他在这山上,半天都没吃饭了。而且先前还一路跋涉。还跳了舞。还在亭廊里激烈地——。甚至,银发人很久都未曾吸血了。“跳舞还行,但我很少有力道出手啊……”这时幺娘盯他一眼,瘪瘪嘴道:“你怎么还一脸委屈了……看你不像坏人,给我听好了:敢伤害我儿,我可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转过身,倚向两个孩子,把他们紧紧抱在一起。 还有意朝远处挪了一挪。 银发人眼睫一颤,不觉想靠近去:“别这样……”那也是他照顾过的、用酸草救活的孩子,还投喂过,情感不可谓不深厚—— 但孩子们靠近幺娘,贴紧她,像一个无法被介入的整体。 像一家人。仿佛周围划开结界,能够将异物弹开。 银发人顿了顿。 想起自己只是过客。见过许多人,却不是他们的家人。这时,他身旁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过来,低下头悠悠看向他。 是栀子。放下手里的一大摞柴,身形慵懒,眯起一只眼睛朝银发人笑笑。 他们看着幺娘三人挤在一起。身上搭着披肩——搭着有夜、有花、有众生却没有月亮的《月夜白花游》。静默片刻,栀子忽然望向远处,歪了歪头朝山边一指:“那边风景很好。一起去看吗?” 栀子没有叫他:哥哥。 而是说: “陪我去,月诱。”
第43章 5 月诱,也就是银发人,站在山崖和栀子并肩看着夜色。但这时,峦先生和那位车夫突然出现了。 这两人原本在山顶,又匆匆折返回来,一路上说着幺幺和空仔的事。 车夫从中能看出,峦先生是个极清苦的修行之人。车夫是来给寺庙送火麻的。峦先生要缝补几件衣服,他亲自收货,把火麻堆在桌上。铺开针线动手缝起来。 车夫也跟去。看见疏漏的墙壁题着一行诗句:“吾愿守,千里镜平湖,怀以一滴波。”(我愿守,如镜面般平彻千里的湖。只为珍藏,平湖上一滴水震荡起的微波。) 车夫读着诗,皱起眉头看向峦先生: “您这样的大才子,怎么自己做衣服?不叫寺里的人帮忙?” 峦先生埋头逮着针鼻子:“不可懒惰。做好身边杂事,才能得到神明的恩惠。”他正说着,忽然用力过猛,针尖从手指穿了过去:“先前有一次修锅炉嘶——啊!!好疼——因为尽心尽力,接收到神的灵感,偶成一联小句。” 他把针从手指头抽出来。还好手上全是老皮,只流了一点点血。 车夫不忍去看。别过脸,果然在炉灶上看见一面题字:“不知炉中迸裂柴,谁人胸中喷薄心。”(也不知道,炉灶里破裂燃烧的柴火,是不是来自,谁人胸腔中喷薄的心火。)诗很热切,就是炉灶码得太烂。歪歪斜斜,水泥都补了好几大层。 看来,峦先生修炉子,可不只修了一次。 车夫觉得很神奇:怎么写诗著文的人,都这么笨手笨脚的??当然不是真笨,而是总心不在焉,脑子里绕满了各种玄学和幻想。这时峦先生也缝好衣服,顺势披在身上,说是出门去一趟山顶。车夫颇觉好奇,见峦先生背着两个大行囊,也就分担一个想一起去凑个热闹。峦先生有些惶恐:“这……多过意不去。自己私事还拖累旁人,神明见了,不会责怪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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