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知道,山顶就是神的殿堂啊。 “你没看见吗,刚才我们在山上,殿堂悬在半空,悬在我们头上,像是迫近大地的一颗星辰?” “殿堂?……我,我——”车夫见到的,只有山上的云。“殿堂很高,有辗转向上、几乎垂直的阶梯。你没看见吗,阶梯尽头那扇门,虚掩着等待人们进入。 “神明,就在那里徘徊啊。 “它掌控世间一切魔力、掌控思想、掌控着我的诗情——一切珍宝,都由它守护的。”峦先生继续说,“你没看见吗,像巨大漂浮物一样的宫殿里,透出神明的、游走的红光啊。” 车夫只看见平凡的山色。还有山顶之上空荡荡的夜。但他记起来,峦先生铺路时,石板小径的确散发出光芒。——是反射的暮光吗?还是真的来自神明,峦先生真的见到了神殿?——恰在此时,峦先生再次举起石板,砸向山壁竟发出惊天的铮鸣。车夫尖叫一声,睁大眼睛看到,厚重山壁开始裂缝,随即震荡,延山坡倾斜下去。 ——这是什么材质……石板是什么东西?真的是神物吗?!—— 车夫脚底变得虚浮: ——难道因为,我这等凡夫俗子,果真看不见神殿吗……——
第44章 6 银发人沉下一只眉毛:“不是吧,恰巧这个时候山体滑坡了??” 峦先生矗立在对面山坡上。还拿着石板四下乱挥,大概真以为神明显灵,召动山石崩塌要把敌人驱走呢。 “这座山的结构,就是很容易出事的。”栀子在一旁说道。“有许多石块移位的痕迹。他又恰好击中泥土薄弱的地方,再折腾几下,小仙山要散了呢~”然而他说着如此恐怖的话,一面又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栀子显得十分懒散,这时一大块土壤坠落,朝着他的位置正正压下来。“你别在这个时候犯困啊!!”银发人一把拉住栀子。可是来不及了,泥土绝顶而来,银发人眼见避无可避,却忽然平步一旋,抱着栀子飞身闪开了去。连山上车夫都看呆了:“你、你这是跳舞吗?你还会飞?!”板结的土壤擦着两人堪堪滚落,撞上山壁弹回来,栀子微微抬眼,挑起手指将它斩碎成齑粉。 他揉揉眼睛,拍了拍衣服,雍容地往山壁上一靠。银发人凝眉不展:怎么了,栀子有点不对劲。相反他自己却很兴奋,就像先前说的,清醒而有力,甚至能把栀子抱起来了这是怎么回事。银发人拉住他,眼眸一凛向山坡上喝道:“你快停下,这样伤人有意义吗!”他清越的声音微微打颤: “你以为你攻击的人是谁啊!” 山坡上的人不为所动。 银发人冷冷笑道: “幺幺和空仔,还被我们挡在身后呢。” 》》》 峦先生一怔,拿着石板的手不觉顿住。 车夫也在这一刻擒住他,扳过峦先生的手臂压在他背后:“您怎么啦……他们、他们不像凶徒啊,您是不是看错了?”峦先生直勾勾盯着山坡的下方:“我看得真切,手持血刀,杀气腾腾想要上山顶。没听见他的啸叫吗:‘我就是冲神明而来,要劈开它的宫殿。’” 可是,根本没有谁说过这句话啊。 坡面上,泥土慢慢稳定了下来。但只是脆弱的平衡,颤颤地随时都可能再下滑。 银发人抬头仰望着。他知道,出现幻觉的人,所见的幻觉对他们来说就是真相。没有必要争论事实,他只冰冷地反问道: “你觉得,我们为什么想伤害神明呢?” 他原本是愤怒的,可对方话音一出,银发人却愣住了。 峦先生说:“我不知。 “但我要保护它。不让神明,受到哪怕一点威胁。” 车夫闻言,又急又气地试图说服他:“可峦先生,好像只有您能看到神殿啊,仙山其他人都没见过,您是不是看花了眼——” “对啊,我知道,只我一人。 “可正因为只此一人,我才要拼命——才要不惜一切为它御敌,——”峦先生说,“我不管敌人是谁,不管有什么目的,我只知道,如果连最后一个坚守它的人都没有,神明该多么孤独啊。” 银发人看着他,瞳孔骤然一缩。 他握紧了栀子的手。勉强向峦先生问道:“是吗。 “你为什么,这样敬重神明呢。” “因为它赐给我灵感。让我得以写诗。”峦先生回答。“让我时常能感受到,常人无法体会的生命的诗意。我也想不明白,它为何会接纳我这等粗鄙之人,尽管我的祈求都是那么简陋而苍白——”这真是荒诞至极的疯话,一旁车夫听不下去,伸出手重重擂了他一拳:“你在胡说什么?那是你写的诗——是你自己想出来、自己辛辛苦苦琢磨出来的诗!什么神明给的灵感,不是你辛苦练习的吗?不是你又缝衣服又修炉灶,体验生活得出的感想吗?!”难道不是吗,峦先生放弃了豪宅与旧友,遁入寂寥的山林就是为了写诗。一切成就分明理所应当,可他却说这是神的恩赐,那么卑微,又忠诚得近乎癫狂。 然而,银发人理解他了。 完完全全理解。 他知道,那些怀有异常天赋的人,就是如此诚惶诚恐。自我折磨也在所不惜。 也许诗歌太过玄妙,可以换一个具体可感的例子:银发人有一个“朋友”(其实就是他自己)——同样有某种难以想象的法力。 出生就有。其他人怎么也无法习得。那位朋友做出过翻天覆地的壮举,也看见过,世界之外,人们无法见到的瑰丽世界。 他当然觉得幸运。但也无比害怕:因为不知道,这力量是怎么来的。 正如莫名降临在他身上,那股力量也可以倏然离开。他不敢设想,体会过强大滋味的自己,就像见过仙界的魂灵,怎还能忍受法力消失、如地府般空寂的漆黑呢。 而且,因为不知那法力为何物,朋友控制不好它。 反倒像被控制,仿佛像巨大的恶灵,借自己的身体把力量发泄//|出来。 正是这种仓皇的心态下,他的法力终于失控,铸成大错直到现在还未能赎清。往事不必再追忆,银发人只是想:眼前的峦先生,也不过可怜、可笑、旁人无法共情的寂寞之人。 他一定也体会过,精绝的诗句,像梦一样突然展现在脑海里。别人百思不得其解:这都是怎么想出来的??峦先生不知道。写诗对他来说很平滑,没有什么困难,他想写一滴水,他的诗却返还一片湖。还不会把那滴水淹没,用一整片湖珍藏一滴水的微波。但峦先生也很茫然。也想问:我是怎么想出来的。也害怕,诗情会突然消失,因为从某种角度,他不算真的拥有。在没有迸发灵感的时候,他一定惶恐如临大敌吧。他会拼命把诗情“找回来”,峦先生“总结”出,坚守贫寒的生活、亲自操持家务,就能接收到灵感——这也许是巧合,他恰巧在哪次劳作后写出一句诗来;又或许,是峦先生不敢过得太轻松,怕自己太放肆,太轻佻,把宝贵又不知来头的天赋弄丢了。 峦先生还为自己找到一重保障。 他把诗歌寄寓给了神明。 依靠古籍、传闻、还有自己的想象,他构造一个神明的世界,然后定论:写诗的灵感乃神明所赐。 神是强大的,超越认知而永恒存在。所以诗歌的灵感有了来源——所以峦先生的不安有了排解:只要供奉神,只要尊崇神的旨意,神就会眷顾他,写诗的灵感就不会失去。 说到底,峦先生构建的,是一种安全感,也是对自我的桎梏、一种无序生活中人为创造的秩序与解答。 所以,他才会如此敬仰神明。 所以任何违背秩序的存在,都让他感到惊慌、抗拒和沉痛。 所以峦先生要攻击银发人(银发人的出现喻指神明只是假象),为了合理化自己的举动,甚至幻想出,对方手持武器意欲行凶。 银发人在山坡下望着他。车夫,就快要压不住峦先生了。 但他说不出制止的话。银发人想:他的幻象,我不知怎么解开——他的嘴唇颤了颤:我没办法,把他的依靠夺走——银发人重重倚在栀子身上,一时心下仓皇不知该怎么面对。而恰在这一刻,峦先生眼睛一亮,忽然看见山下的幺幺和空仔不见了。 他一直注意着幺幺、空仔和幺娘三人。 就在方才,他们逃掉了。趁众人对峙之时跑下了山去。 峦先生也一下甩开双手,再无顾忌,抡起石板向山壁上挥去。 勉强稳住的泥土,又在撞击中赫然开始塌陷。这一次不只是土,还有掩在泥土中的山石,飞流直下,冲向已然呆立的银发人。 “怦”,一支血色匕首划过,石块倏而在半空破裂。 银发人这才回神,说道:“栀子。”可他突然看见,栀子身体变得半透明,手中的灯光几乎从臂膀透穿过去。银发人一下睁大眼睛:“栀子!”猛然冲到他面前,拉着栀子躲开飞石和泥沙:“你坚持一下,我们马上打破他的幻象,你休息一下就能恢复的。”栀子轻声道:“嗯。”可接天的泥石还在滚落,整个山坡都好像直直平移下来。栀子眯起眼睛,抬手一抹,消解漫天的沙石。 石块崩裂的细小碎片,落在银发人头上,令他下意识别过了脸。 栀子一面击落石块,一面低头看向他:“我没办法冲上山坡(去阻止峦先生)。他拂过银发人的长发:“我没有办法用这种状态保护你。”银发人听懂他的意思,惊恐地拽住栀子的胳膊:“别、别,没有关系的,我们一起去拦住他——”可就是这一瞬间,几块巨石重重压下来。困倦的栀子来不及躲,只伸出手,用臂膀直直挡了过去。 “砰!!”一声震响,石块被震碎了。 但栀子在撞击中,身体更加透明,像雾气在风动中消散。 银发人恐惧地抱住他:“不要、不要……”虚化的触感中,他还能感觉栀子的体温,还能感到轻微的呼吸的起伏。有一瞬间,他甚至感觉抱住了一个小孩子,还以为栀子又变成孩童的模样,可是下一秒,手里的温热的人形,就不见了。 山坡上,峦先生斩下一方山壁,看石块掉落山坡,激起蓬飞的尘埃。手里石板坚硬如铁,可削可砍,峦先生低头微微致礼:“果然神明在助我。”说罢用石板划过地面,半截山坡都断开,轰隆隆朝着下方滑去。 他和车夫站在坡顶一块悬石上。车夫央求道:“他们快被埋了……你收手吧。”峦先生轻轻摇了摇头:“你看他,不彻底制服,还会拿着利器反击的。”车夫眼睁睁看他一脚跺下,破裂的泥块重重压向坡底的人。可突然间,泥块在空中一悬,止息片刻,竟赫然化作漫天飞尘什么也看不见了。 车夫一愣。屏气凝神,听到一丝金属撞击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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