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还有正事——血汗操劳了数月,眼见快出利润,难道要在最后时刻松懈了不成?其实也不是利润,那是向晚的念想,是他年少优渥却横生变故,心里咽不下的那口气焰。——我原本富有,原本就是人上人;即便遭遇打击,我也要从地狱爬出来,夺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向晚迈开脚步,朝私厨走去。 他没有去看烤饼摊。此后也再没有见过,因为烤饼摊真的搬走了。 香米的生意也谈成了。私厨推出一道沁人心脾的蒸米饭,让挑剔的食客惊艳不绝。蒸饭推出的当天,向晚坐在窗边休息。他望着窗外的夕阳,正忙里偷闲喝了口茶,忽然门铃大噪,有另两家高档的餐馆找来了。 他们也想进购香米,压过私厨的势头。这又是一庄不小的买卖呢。 等双方稍作交谈,向晚回过头,看见炽烈的夕阳已经坠落。窗外是温暖殆尽后清灰冷寂的世界。他不觉笑叹:这些景色之于我,就是注定要错过的吧。 现在,各餐馆都有求于他,向晚很快就能腰缠万贯了。可就在这万事俱备的一刻,他的噩梦却开始了。 傍晚时分,他眼前一黑,倒在地上动不了了。 向晚梦见自己掉进一潭黑水。像金属溶液,滚滚灌入口鼻,又无边无际囚困他的尸首。而他在这里,一困就困了千年。所有往事都回忆尽了,快乐的和痛彻心扉的,所有想法都重复无数遍,仍然填补不了漫长的空寂。而在这无尽的折磨中,向晚突然睁眼,看见自己躺在卧室的床榻上。助手敲门走进来:“啊,您醒了。脸色有点苍白呢。 “正巧早饭做好了。您赶快吃两口,又有餐馆找过来,问能不能加购一批香米。” 向晚直直看着他:“好久、好久不见……”他一下子坐起来,爬向一旁的窗户边:“我想、我想要点温暖的东西……”窗外是升起的暖阳,向晚扒着窗户看它,直到阳光喷薄而出,直到红日驶向了天顶。各餐馆的会面,就这样被他延误了。待助手终于把他拖出门去,向晚却依旧眼神呆呆的:“要去、要去做生意……?可是我想再看一眼窗户外面,再看看风景……”他喝口茶压压心神,勉强出门迎客,却还是止不住望向城外面的山景:“我想做的,是亲近那些山水……我知道我在赚钱、赚声望,可死了以后,有什么用呢……” 而那天傍晚,死亡的梦再次来临。梦里的时间,还是一千年。或者就是永远。 第二天早上,向晚醒来后,直接冲去了城郊的野林边。他在丛林里来回漫游:“想看的东西要立即看到。不然来不及了,我又要死了……”再到第三天的时候,向晚从粮仓请辞,直接把仓库的生意转让给了助手。追都追不回来,向晚拿了一笔钱,拿着他的茶壶,穿过野林离开了城市。 后来的事便不清楚了。听说他去到异乡,游山玩水,也喜欢各具风貌的乡镇街景;钱花完了,就做一点帮工,攒够之后继续前行。 此时,向晚坐在红柱间,看着银发舞姬在白色石子上跳舞。 这是从没有见过的舞,舞姬轻若鸿毛,浑身上下像要被风吹散了去;可举手投足连绵不绝,像浑厚的山,像风暴中的雪。忽然舞姬一串疾步,九曲回旋后腾身凌跃半空。像滚过空中的流波,翻转的一瞬万籁长空为之定格。舞姬长长的发辫散开,像白雾骤然腾起,或者清泉碎落,水滴飞溅。 他静静落在地上,停下来,直视着向晚。 向晚愣了愣,半晌后喃喃问到:“这是什么舞……?舞姬跳的是什么,云雾,还是风?”舞姬没有说话,而这时,廊柱边一个黑发男子开口道:“他跳的,是你茶壶里,每日冲泡的茶水。 “你习惯了饮茶吧。” 黑发男子看向自己的恋人, “沸腾,溅落,从壶中流转入肺腑。还有你透过茶水,看见和饮下的世间千万风景。” 向晚一怔。 他仰起头,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啊,好!这舞我懂了,果然是跳给我的啊!”说罢喝掉最后一口茶,站起来:“恰巧,我这茶也喝完了。要去小溪汲水,生火烧热呢。”向晚躬身作揖,留下一袋钱币以示敬谢。他的身影在山间显得颀长而孤独:“要抓紧时间了,死亡,就快要降临了呢。” 可是,舞姬在身后叫住了他。 “死亡的感觉,很痛苦吧。” 向晚一顿。微微点头:“嗯。” “即便这样,你也要去迎接它吗?” 向晚没有说话,却迈开步,径直向山下走去。舞姬飘然追上来,抓住他的衣摆,声音激越响起波澜:“非要去吗?不肯抵抗一下吗? “你应该知道,那不是真的死,只是你出现的幻觉吧。 “它不是真的存在。你不用,经受那种煎熬。” 向晚停住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极斟酌地说: “它是幻觉。我知道吗? “对啊,我知道。” 红色长廊之下,向晚托着茶壶,微微一笑: “我这是,故意的吗。”
第40章 2 银发人说:“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折磨自己呢。” 向晚不回答。银发人抓紧他的衣角:“是为了以死相逼,迫使自己去做想做的事?——”逼他去看风景。去追寻自由。有想见之人就立刻相见——“可你想去,尽情去便是了。你已经付出代价了啊……——”银发人眉间微微颤动。回头向栀子求助,想要他斩灭面前之人的幻象,“——看破尘世,放弃富足无忧的生活。既已做出决定,又为什么,还要借助幻觉的力量呢。 “快清醒过来吧。” 向晚微微垂眸,轻声说:“我做不到。” 银发人目光一闪:“因为你不肯!”他蓦地愤怒起来:“因为惰性——因为幻境总让人沉迷,让人忘了真实存在的世界!”他怒得眼露寒光,从未如此憎恨幻觉,憎恶那篡改感官的力量。银发人眼中滚落出泪水:“宁肯痛苦也执迷不悟吗!”可向晚却霎时一声怒喝:“你懂什么?!”他猝然间爆发出来:“我真的有选择吗?!!我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幻觉!虚假也好,真实也好,我所有的生活,都建立在死亡之上——你哪里能够明白!” 他几乎要把银发人推开。 栀子站在远处,并没有上前。他看着向晚,金色的眼睛一凛,略过一丝警告。 向晚手一松。 他垂下头,像是失去力气,低低说了句: “因为,我没有那么坚强。” 向晚对银发人说: “你以为,我想做的事就会立刻去做。我没那么勇敢。 “我还像年少时一样,贪图虚荣,因为浮华而错过自己的真心。 “我还像经商时那样,渴求富贵,希冀用钱财换取功与名。 “我也从没放下过旧恨。一心想东山再起,恨得无心去看眼前风景。 “我知道自己心向山水,却羞于付出行动。只觉得不务正业,浪费时间。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破、能看得开。我是出于对‘死’的恐惧,才敢去做想做的事。 “因为‘死’期将至,我来不及思考,只凭借本能去面对内心的渴望。 “‘死’的残酷,让我觉得世间一切都很美好,不再计较有没有意义,是否算虚度光阴。 “我需要这种外力的逼迫。绚烂的生命由‘死亡’催生,即便是虚假的‘死’,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时,向晚忽然抬头,直直看进银发人的眼睛。 “——哦不,不是虚假的。这是我的生命,我来定义什么是真假,我决定:每天的死亡,就是真的。 “我听传闻里说了:触碰白色冰裂瓶,意味着感官已受到篡改。那么我否认,自己摸到了那个瓶子。 “这就是我的真实,我的每天一死,我的生活——即便是你,去伪存真的白瓶仙子,也不能夺走。” 说完,向晚一转身离开。绝决而轻盈,就像未曾与人交谈、就像身后从未有事发生。 留银发人衣袂翻飞在山风里。 不远处的栀子,轻轻地、沉静地看着他。 》》》 片刻后,山腰上忽然有异动传来。 山壁“铛铛”发出震响,小径上的白石竟微微地弹跳起来。栀子眯起眼眸,脚下一动,霎时冲向银发人的地方。银发人正茫然环顾着四周,一回头,正正倚进栀子的怀里。他问:“这是……怎么回事?”栀子笑了笑:“这片红色小亭廊,本来就不像平常的地方啊。”也正是此话一出,空气里赫然炸响,一个尖锐的人声凭空穿出来:“什么地方?!这是什么地方??!仙山上什么时候多出这么条白石头路了?!!” 两人站在亭廊的荫蔽里,看着一个气势汹汹的胖人影出现在小径上。 手里提了把砍刀。 是一个中年女人,不知怎的有些面熟。银发人沉眉:“在哪见过?”栀子点点头回答:“先前在山下客栈,看到她冲下山揪住两个小孩子。就是宴会时候,你投喂过的那两个。 “是其中一个孩子的妈妈吧。” 银发人一愣,有些钦慕地抓住他衣摆:“这都能看出来?”“嗯。他妈妈摁着他,对着腿和屁股使劲拍:‘你到哪蹭的这么多土?!太恶心了快拍掉!’”栀子眨眨眼睛十分敬佩:“爱干净。是个好人。” 银发人:“……她拿了把刀呢。” 栀子看着他的手搭在自己身上:“你好意思说别人?” 银发人:“……” 他们从暗影中出来。那两个孩子是峦先生的徒弟,银发人又要和峦先生面谈,也许女人能帮忙带路。可两人还未走近,那女人却猛一声大叫:“什么破地方?到哪了这是,我还要去找孩子们呢!——咦,”她的表情变得茫然:“我的孩子们是谁……这地方好怪,我好晕——孩子们在哪里……” 栀子走到她身边:“您在找峦先生的小徒弟?”女人吓了一跳,回头一刀砍过来:“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进来的,要去哪里……”方才那几声响动,怕都是她乱劈乱砍弄出来的。栀子接过刀锋,两只手指夹在刀刃上:“不是什么地方,就在仙山啊,你看——”他背过手轻轻向廊柱上一划。刹那间眩光闪过,仿佛一颗光球在小径上爆开。待光影再次稳定,女人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的亭廊不见了。 再没有红色廊柱,或者石子。只是一条石板山路。 仿佛这才是仙山原有的景象。银发人默默站在一边,他想起来,最开始,也是栀子找到那条亭廊的。他蹦蹦跳跳走在山崖上(当时还是幼崽形态),手指一抹,亭廊就出现了。 ——就像开启了某个结界—— 栀子眼睛不眨地对女人说:“你看错了。是太着急了吧。”他歪过头微微一笑:“刚刚说到,你的孩子不见了?”女人尚未回过神来,瞳仁里残留着光球的余辉:“我的孩子——幺儿和空仔,我找不到……”残光慢慢熄灭,眼神也慢慢聚焦:“不在寺庙,山上也没看见……”她一下醒过来,像是忘了亭廊,转而记起什么可怖的事情:“幺儿,和空仔,被抓走了……”女人猝的睁大眼睛,一下钳住栀子的双手:“幺幺和小空被抓走了啊!那个疯子诗人,把他们绑走了!拿着刀把他们拖去了山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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