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维亚先看到自己,他愣了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伊卡洛斯看见摆在他位置前面的杯子里装满了黑乎乎的咖啡。 “代达罗斯公爵,”加西维亚向着伊卡洛斯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看了一眼阿撒兹勒,“那位是别悉左城的国王,兰开斯特的统治者——” 棕发的男人抬起头,浅红色的眼眸像看着陌生人一样看着伊卡洛斯,白猫从他的身上跳下来,方便他从座椅上站起来。 他穿着和贵族们相似的自色礼服,踩看黑色的长靴,优雅而轻慢地走过来,停在与伊卡洛斯隔了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向他伸出一只戴了白色手套的右手,露出一个亲和的笑容:“法伯迭安?兰开斯特,代达罗斯公爵,幸会。” 伊卡洛斯与他握了手,那只手的温度被手套的布料隔绝,它与伊卡洛斯发抖的手掌相握,而后迅速地撤开了。 空荡荡的手心垂下去,就像方才抚过了一条浸满夜色的布帘。 男人没给他哪怕一个多余的眼神,他对加西维亚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去找他的白猫了。 伊卡洛斯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忘掉那些方才发生过的刻骨铭心的纠缠—— 他看上去好极了,就像是一个真正的风尘仆仆的贵客,他似乎自始至终都一直坐在这个偏僻的角落里逗他的白猫。 他的东西还留在自己体内,可这个人却像是对此浑然不知的模样。 就像是他可以若无其事地挑逗自己一句:你在为谁而心烦意乱呢? 伊卡洛斯看着法伯迭安的背影,忍着嗓间吞咽泪水的颤音向加西维亚告别:“肚子有些饿了,我去找点甜点吃。” 他的心脏有点儿疼,但是他学着加西维亚的样子,能面无表情地挤出一点儿微笑。 加西维亚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地点了点头。 晚宴也许已经开始了有一会儿了,伊卡洛斯在人群中穿行,明显感觉到人比一开始多了不少。 贵妇人身上的香气在空气中蔓延,舞台上的演员已经退场,猩红的幕布遮住白骨和眼泪,尖声的欢笑在耳边荡漾,哪个富裕贵族肚子上的肥肉顶出来,方便谁用在袖子里藏着尖刀在路过时狠狠地捅进去,裙摆会免于染血的厄运吗? 被倒进高脚杯里的,是纯酿的美酒还是罕见的剧毒? 意外和混乱,真的会心慈手软地放过这种摩肩接踵的场合吗? 红裙子的女人坐在高位的椅子上,她笑着,手里捻着一个饱满的葡萄粒,一个美丽的女人站在她身后,安静地,温驯地,像一只无言的白羊。 “阿纳伊斯,张嘴。” 阿纳伊斯将左手搭在玛格丽特的肩头,慢慢地弯下腰,进了玛格丽特指尖的葡萄,粉红的舌尖似不经意间流淌过白皙的指尖。 玛格丽特站起来,指尖勾着阿纳伊斯的手指,像一朵红玫瑰悄然绽放,浓艳的妆容将她衬得妖异美艳,后者满眼温柔地注视着她,轻轻地吻上她的面颊。 “王后,我希望您能明白,您现在,是在勾引我。” 阿纳伊斯碧绿色的眼睛里满溢着丝绸般的柔软,她垂下眼眸,温驯地贴到玛格丽特的耳边,轻声说着什么:“您想想看,贵族会看到什么样的场面,比如——在晚宴上,王后被子爵的妻子侵犯。” 玛格丽特猛地推开阿纳伊斯,像个疯子一般大笑起来,后者一个踉跄,脸色骤然暗沉。 “闭嘴,阿纳伊斯,”玛格丽特仰头饮了一口葡萄酒,“你爱人的命可在我手里。” 阿纳伊斯没说话,她盯着玛格丽特魅惑的侧脸,心里想着要杀死她九个月大的孩子。 “诸位!” 玛格丽特用指尖敲着玻璃质的杯壁,她笑着在空中画出一道手势,剧台的红幕后传来沉闷的号角声,瞬间阻断了众人的欢笑,“晚宴就要结束了,现在,让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伊卡洛斯被号角声吓到,愣在人群之中,他抬头看向玛格丽特,就像众人所做的那样。 就像是被弭食诱惑被黏在板上的鼠类,又或许是被捏着翅膀拎到尖刀前的公鸡,也像咬住鱼饵被摔上冷岸的黑鱼—此时此刻,他们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 乔治被绳子绑着,两个穿着黑色燕尾服的人把他从那红幕后面押出来。 “让我们来切蛋糕吧!这可是糕点师乔治用心为晚宴献上的蛋糕!” 红幕被拉开,一个巨大的蛋糕放在冰冷的铁台上,是骑士在战马上举着战旗迎接胜利的模样。 ----
第 54 章
54- 乔治挣扎着,他的嘴被塞进许多破碎的布料,他无法叫喊,皱看眉,瞪着眼睛,满头是冰冷又炽热的汗。 玛格丽特站起来,向后靠进阿纳伊斯的怀里,埋伏在第二层楼上的弓箭手站起来,德鲁斯从桌下扯出长弓,从靴中抽出银箭,长弓拉满的下一瞬间,银箭洞穿了骑士的头颅。 固态的奶油和软韧的蛋糕如风中的莎草般摇晃,缓慢地倾倒着,在缄默的注视中一下子塌落下来,像破碎的瓦砾,塌陷的新城。 眼泪和血液从乔治的眼眶中溢出来,口中的破布泛出红色,两个穿着燕尾服的男人用膝盖抵着他的后背将他勉强压制在地上。 胸前戴着红玫瑰的贵族如蚁群般对着倒下的骑士一拥而上,他们响应着玛格丽特的命令或是玩笑,拿起铁台边上如银色花瓣一般绽放的餐刀,将骑士撕裂成满地白色的血液。 可血液怎么能是白色? 那分明是远久悲哀的延续,是世代罪仇的赎偿,是无穷无尽的泪水和没有终点的祈望。 加西维亚一动不动地站在人群中央,法伯迭安抱着他的猫坐在椅子上。 伊卡洛斯看见碎成一地的骑士蛋糕,还有满地滑稽的奶油。 那个糕点师跪在地上,现在没有谁像押着罪人那样押着他了。 他仍然跪在那看台上,像个深深入戏的表演者,绝望地仰看破碎的现实—他的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高处,仿佛能看见骑士没中箭时昂扬的头颅。 “加西维亚。” 法伯迭安抚摸着怀里的白猫,他叫着加西维亚的名字,眼睛看向不远处混乱的人群。 那些戴着白玫瑰的人开始叫器,王后的行为让他们感到愤懑。 于是他们像是陆地上的河豚,炸着尖刺,生动又疯狂地跑过去。 他们相互抢夺着餐刀,扯着衣袖,拽着头发,让那些刀锋在混乱之中攮在不知是谁人的背上或是胸腔。 “你应该认识到,我站在哪里,都是无关紧要的。” “不只是我,你也是,”法伯迭安抱着猫站起来,他将手臂放开,让那白猫跳到地上,“我们,都是无关紧要的。” 他转头,用浅红色的眼睛望向高台上大笑的女人。 “但,也正像你所说的那样,我们必须要被卷进去,必须要选择自己的阵营,”法伯迭安走到加西维亚的身侧,轻轻地勾起嘴角,“可这么多必须,这么多裹挟,也正是源于你我存在本身的无关紧要。” “你看,就像在你眼前上演的这出好戏,我们,就只是一群挂着名头的看客——仅此而已。” 加西维亚从那些鲜艳又凌乱的人群中面无表情地别开眼,他看见摆在自己位置前面的杯子,那里面依然装满了咖啡,他看不见杯子上热度死去后飘出的白气,他知道,那杯咖啡已经凉透了。 “有人意图挑起争端,而我们都知道,这个人,她有足够的理由,也有遮天的权脉,就像水里的某条大鱼扭动身躯掀起巨浪,它搅乱平静,带来狂风与海暴,” 法伯迭安轻飘飘地说着,他歪着头打量玛格丽特,女人专心于看台上荒谬的戏场,尖利的指甲嵌进阿纳伊斯白皙的手臂, “除了被大鱼吞食的受害者,无关紧要的鱼群也可以自作主张游进漩涡,成为狂风和海暴的一部分……” 死去的人堆叠在奶油之间,贵族的裙摆像花儿一样绽放,颤抖的手臂紧紧抓着最开始的绝望,染血的钝力穿透罪人的躯体,白的和红的向外流淌,比蜂蜜更加滞塞,缓慢,让人想起日光照耀下那些铺着白色大理石板的、洒满了玫瑰花瓣的圣地。 “你要成为游进漩涡之中的鱼吗?” “你想掀起一阵狂风?还是一场海暴?” 加西维亚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葡萄酒呛人的浓香,耳边萦绕着人们的哭泣和尖叫,心脏跳得愈来愈快,他试图用理智遏制这些杂乱的感官讯号,然而却毫无效用。 “你看,我都说了,这跟下棋不一样!” 加西维亚忽然皱着眉,换了一副恶狠狠地腔调。 “闭嘴。” 他又在下一瞬恢复正常,紧皱的眉头被岌岌可危的平静覆盖。 “这里是我们的海域,是属于我们的领土!” 古铜色的号角发出沉重的长鸣,像长久未曾进食的巨牛,摇晃着风干庞大的身躯,震颤着地面,呕出以痛苦的姿态绵亘的嗡声。 战争的宣告,逝者的颂歌。 “你听见了吗?” 加西维亚也许是在问站在他身边的人,也许只是在问他自己。 “震耳欲聋啊。” 法伯迭安应和他,轻轻地叹息一声,他的胸前没有白玫瑰,也没有红玫瑰。 浓重的血腥气与慌乱的人群中,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握住伊卡洛斯的手,伊卡洛斯转过头,看见一张苍白的脸,一双深蓝色的眼睛。 是埃德蒙。 “你怎么……” 埃德蒙拉着伊卡洛斯向外走,他面无表情地拓开人潮,脚下坚定地踩进浅而缭乱的血色中。 “我来见阿纳伊斯,”埃德蒙干巴巴地说着,他的唇角裂开一道细小的伤口,干掉的血液风干成深色,小小一块儿糊在上面,“我的妻子,阿纳伊斯。” 阿纳伊斯就站在高台上,站在玛格丽特的身边,可埃德蒙似乎没看见她。 “这里很危险,我要把你带出去。” 埃德蒙紧紧地握住伊卡洛斯的手腕,他的手很冷,似乎连脉搏也已经干涸。 伊卡洛斯踩着他血色的脚印,在暴乱的人群之中,他们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穿行,追随着抱紧奶油块逃亡的独鼠。 伊卡洛斯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已活了将近三十年,看着埃德蒙苍白瘦削的侧脸,有一瞬间,他自出生起第一次体会到一种游离在平静与混乱之下的莫大的悲哀。 他哭了,那些泪水控制不住地落下来,远比伊利亚河的河水温热,同鲜血一般滚烫。 他想起自己曾沐浴过的阳光,曾亲吻过的水流,白色的鸽子飞过湛蓝的天空,鱼群从猎食者的口中幸存。 那些摇曳的黑鸢尾,背弃的承诺,哭泣的大理石像,全部都变成踩在脚下的血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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