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洛斯在微风中嗅到一阵鸢尾花香。 “……阿撒兹勒?”他愣住,松开了挡压芦苇的手,颤着声开口。 没有回音。 眼前是条偏僻的道路,夏末的野草疯长,秋天伊始的低温与紧随其后的枯萎在草丛深处沉睡,月亮让芦苇灰蒙蒙的影子躺在这条狭窄歪扭的小路上,除了偶尔经过的晚风,道路上空无一人。 但伊卡洛斯不相信那一瞬被微风带到他身边的鸢尾花香只是他的幻觉。 他在芦苇丛中站了有一会儿,直到又一阵微风吹过去,恰巧拨开他面前摇曳的亮白色芦苇尖—— 有一瞬,他似乎在道路另一侧的草丛中看到了什么,这让他瞪大了眼睛,冷汗一瞬之间钻出额角,手中折下的芦苇长茎失去了形状和重量,像一根沉重冰冷的丝线,轻飘飘地穿过他的手掌。 于是他松开手,让那丝线落下去,拖着比铁铅更沉重的脚步在被延长的时间中走到道路的另一侧。 距离玫瑰夜宴,已经过去七天,伊卡洛斯拨开那些疯长的野草,看见了一具白骨支离的尸体。 他盯着那具尸体看了许久,视线滑过干枯的浅棕色发丝,干瘪下陷的眼脸,坠入腐烂的嘴唇和苍白的牙床之下。 死去的人仍不肯闭上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伊卡洛斯在他腐烂的浅红色的眼眸中看见死去的月亮。 你在为谁而心烦意乱呢? 这一瞬间,他想要哭喊,可夜里的寂冷和平静包裹着他,在不可置信带来的窒息中,他无法发出声音,全身像浸入冷水一般不住颤抖。 他想要逃离,却被僵硬发麻的四肢牵绊,在浓郁的鸢尾花香中头脑发空,像个石头一样跌坐在身后的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 伊卡洛斯笑起来,带着从未有过的畅快与疯狂,他干脆躺在地上,笑得四肢发抖,浑身发麻,眼泪经过太阳穴向下流淌。 然后,他不再笑了,一动不动地,也像具尸体,躺在地上怔怔地看着月亮。 “爱到底是什么呢?” 那个年老的吉普赛人驼着背,抱着一本古书坐在一个方形老面包一样的矮墩上,他有一头火焰般金红色的长发,一双长而明亮的黑眼睛,数不清的皱纹和油彩在他的脸上相互嵌合,像黑蝴蝶翅膀上的条纹。 “我想你已经经历过了,孩子。” 吉普赛人笑起来,那些绚烂的褶皱堆积在一起,像鲜艳的、枯皱的花瓣,马上就要凋谢在于寂静中来到的秋天。 伊卡洛斯看着吉普赛人的眼睛,它比荔枝的核还要更黑,可竟也像天上的太阳一样明亮。 伊卡洛斯抱着一根白花花的骨头和一个白花花的雕塑在吉普赛人铺着红毛毯的摊位前坐下来,无数人在他的身后跑过去,脚底和地面摩擦着,生出一阵又一阵呛人的土黄色尘灰。 他从惊慌着跑远的人群中听见铃铛遥远的脆响,听见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啼,听见衣料摩擦后被骤然撕裂的声音。 可吉普赛人不是那人群的一部分,伊卡洛斯也不是。 “我很小的时候,喜欢看天上的流云,喜欢看蚁群的迁從,喜欢看暴雨中在树梢上发呆的大鸟,喜欢看淤泥中被遗弃的珠宝,” 伊卡洛斯垂看眼睛看他怀里白花花的骨头,他微笑着,似乎并不悲伤, “不过现在,我只喜欢看那些惨白的雕塑了。” 吉普赛人轻轻地摇了摇头,挂在他耳边的黑色铃铛发出比牛叫更低沉的钝响:“我未曾停下漂泊的路途,在我年轻的时候,也历经过无数次爱恨,在沙漠或是酒馆,和那些金发的或是有着黝黑皮肤的女人。” 他看着伊卡洛斯的眼睛,鸦羽般的睫毛半遮着眼眸:“我曾一度认为,相较于年幼时的自己,我已有所成长,有所改变……” “直到有一天,父母和爱人都离我而去,我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歪在一个小酒馆的角落里,我的杯子里还装满了红葡萄酒,我张着嘴,伸手想去把那杯酒拿起来,可醉意和瞌睡让我失去了几乎所有力气。 “这时候,一个幼小的孩童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他拿起我的酒杯,把它放在了我的手里,尽管我眯着眼睛,可仍不能在人流密集的酒馆中真正记住他的样貌,但我听见他用来自我的出生地的语言问我,‘你还好吗?',他只说了很短的一句话,但这足以让我在他乡的土地上流出泪水。” “我透过那些辛辣或甜腻的酒水看见自己老去的皮囊,我终于明白,这么多年以来,我的内心从未变过。” “是赶路时扑在脸上的风沙,它们让我为听到驼铃而欢欣,强迫我的思想为看见绿洲而喜悦,让我误以为自己不再需要那些失去早早的东西。” “可亲爱的,一切并非如此。” 吉普赛人从身后拿出一朵玫瑰花,他将它递给伊卡洛斯。 金发的男人满脸泪水,他颤着手放下了手中的白骨和雕塑,在逃难者唤起的黄沙中慢慢地接过了吉普赛人递给他的玫瑰。 “你的心脏仍然与你刚出生时一样鲜红,别让它艰难地跳动。” ----
第 57 章
57- 伊卡洛斯像个流浪者,他在路上看见那些与自己隔了一道田野的瘦马,它们垂着眼睛,耷拉着头,腿骨的顶端藏在没什么光泽的皮下,随着它们赶路的动作一耸一耸。 伊卡洛斯停下来,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像一匹马,于是他笑着,挥着法伯迭安的肋骨向那匹马打招呼:“嘿——你要去哪儿啊!” 马儿没看他,它一点儿反应也没有,黯淡的眼睛里装着地上的沙石,疲惫的身躯继续在夕阳中赶路。 伊卡洛斯瘪了瘪嘴,法伯迭安的肋骨被他紧紧握着,当作一根捡来的木棍,一下一下地打过身边枯黄的蒿草,干巴巴的长叶在凌乱中碰撞,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小心翼翼地捕捉这些比玻璃破碎更加细小的声音,在夕阳淡金色的光影里向伊利亚河走去。天上没有几朵云,没见过的灰色大鸟站在黄绿色的树上,他的脑海中又闪过那些战争带给他的东西。 芦苇荡边的夜晚里,他不仅带走了法伯迭安的一根肋骨,还拿走了他腰间别着的牛皮袋。 那上面全是黑乎乎的腐血,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他老早将它在一条没有名字的河里洗干净了,捏着袋口甩掉牛皮上的冷水时,他真切地听见里面传来了哗啦哗啦的水声,废了好一番力气才把那袋口的木塞子拔出来。他把眼睛搭在扁圆的袋口向里面看,又把鼻子贴上去嗅闻,他最后知道,这里面装着鹿血酒。 伊卡洛斯隐约记得,阿撒兹勒在他很小的时候总背着他偷偷喝这个,喝醉了就带着一身鸢尾花香回来,摸摸他的头,然后一声不吭地钻进被子里睡觉。 后来自己长大了不少,阿撒兹勒渐渐便成了不吃不喝的样子,也没再见他喝过鹿血酒了。 这鹿血酒似乎渗了法伯迭安的血水进去,伊卡洛斯闻了几下就嫌弃地撇开头,重新塞上了木塞。 在那个寂静的凌晨,他沿着芦苇荡外面的小路往远处走,在遇到那个吉普赛人之前,他又在路边看见了几个死人。 他见过病死的人,见过饿死的人,也见过因意外而丢掉性命的人。 但那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穿着白色舞鞋和戴着红绒胸花的陌生人,死在这样高的枯黄色蒿草里,死在在荒无人烟的路边。 他站在路边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就继续往前走了。 他低看头踢掉脚边的石子,在寂静中猜想着—— 那两具尸体或许是与他一道,从兰揭城中逃出来的人,他们摘掉胸前的玫瑰逃命。 然而过重的伤势和止不住的血液将死神引来,他们没来得及走到这条小路的尽头就匆匆丢掉性命。 那天晚上,他和一只离群的绵羊一起度过,那只绵羊就快要死了,它的喉咙被咬断,但仍未死去,血液从毛皮下面涌出来时,它还在艰难地喘息。伊卡洛斯靠着它温热柔软的肚子,抱看法伯迭安的肋骨和苍白的雕塑入睡。 伊卡洛斯没做梦,他的睡眠很浅,绵羊濒死的□□听着像是一个幼童的呼噜声。 他隐约感到有一缕凉风将他抱住,带着浅淡的鸢尾花香。 然后他见到了那个吉普赛人。 他奇特的装束和异国的面孔吸引了自己的注意力,伊卡洛斯站在路边注视着涌流的人潮,忽然想起了梦境之中的那片深蓝色的海浪还有那句在梦境中响起的话语—— “你不爱他。” 伊卡洛斯揉了揉头发,挥去那些发丝里的血气和腥膻味,他走到吉普赛人的摊位前面问了他一个问题。 “爱到底是什么呢?” 吉普赛人没给他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想着可能是因为自己没付给他钱,可是吉普赛人为他讲述了自己的过往,在一段被拉长的短暂时光里,那些话语让他流下泪水。 “你的心脏仍然与你刚出生时一样鲜红,别让它艰难地跳动。 吉普赛人递给他一朵红玫瑰,伊卡洛斯将玫瑰接过来,他攥紧了它带刺的长茎,让猩红温热的血液在刺痛中溢出指缝——不论在何时发芽,在哪里生长,它自始至终都只是一朵红玫瑰。 他笑着向吉普赛人道别,在无穷无尽的尘灰之中与人群一道奔跑。 伊利亚河的河水更凉了,也许是因为秋天马上就要到来的缘故。 黑鸢尾花的花瓣有点儿打蔫,它们看上去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不过没人会责怪它们,毕竟它们已经清醒着度过了完整的春夏,而现在,已经是秋天了。 没有风吹过时,它们便垂着脑袋一动不动,那些耷拉着的花瓣像是沉睡的黑蝴蝶,不知道会在哪个不为人知的夜晚里悄悄醒来,慢悠悠地飞到泥土中去。 代达罗斯没回来。 伊卡洛斯赶路回来一共用了两个礼拜,他数着星星为日子计数,而代达罗斯走着去雅黎各森林至少要用三十天左右—踏过那些光秃秃的沙石和坎坷偏僻的窄路,约莫要一个月的光景。这些日子也许足够漫长,足够伊利亚河变冷,足够黑鸢尾花全都枯萎。 他从黑夜走到黄昏,拖着疲累的身躯推开被灰尘和蛛网占领的木门。 木门发出苍老而嘶哑的低吟,墙壁前木柜上惨白的雕塑张开惨白的翅膀迎接它们的客人。 伊卡洛斯回来时路过伊利亚河,顺便在河里冲了个澡,再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水鬼,用又湿又冷的骨头缠住他的脚踝,那些冷水冰得他放声大笑,现在,他站在惨白的雕塑前,摸看嘴边金色的胡茬打了个喷嚏。 他用手刮了几下鼻子,把肋骨、雕塑、还有那袋牛皮酒囊都从腰间拿出来,一个一个地放在了桌子上,埃德蒙塞给他的小药包因为他没能一下全部拿住而噼里啪啦地落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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