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他已经快要撑不住身体,但即便如此,他依旧只身一人去了九重天。 他一剑刺穿了止戈胸膛,逼止戈饮下醉花荫。 涟绛所受的苦,他要止戈一一偿还。 但无人告诉他,止戈不仅让涟绛喝下了醉花荫,还挑断了他的筋骨,剜去他的心脏和眼睛,最后放火烧毁他的尸身。 他用聚浪割开止戈的喉咙,可是就在止戈奄奄一息之时,众神慌忙赶到,将他阻拦。 玄柳说他残害手足,罪不可恕,但他又斩杀魔骨,功不可没,所以最后功过相抵,无赏无罚。 他望着玄柳,俄顷,挥剑斩向殿上诸神。 众神惊慌失措,合力将他制住,都说他被邪祟所扰,走火入魔。 玄柳将他关入神狱,罚为罪神,说他何时知错,便何时重回神位。却不料,他宁死也不做这天神。 他用聚浪扎穿喉咙,死在莲花台上。 后来玄柳以禁术为他新塑了一具肉身,用相思骨做他的心脏,并剥去他的记忆,自以为仁慈,“孤再给你一次机会。观御,别让孤失望。” 同时,玄柳向外宣称邪魔涟绛已被镇压于无妄海下。 观御再次清醒时十年光阴已过。 玄柳与他说,“你为救天下苍生,与魔骨交战,这才负伤丢了记忆。” 他垂眸望着手边的长剑,支离破碎的画面从眼前飞快闪过。 须臾,他问:“狐狸呢?” 玄柳面色一僵,随后冷下脸,“你伤糊涂了,九重天从来没有狐狸。” 观御抬眸,之后未再提起狐狸。 他私自去了人间,谁拦他,他便与谁大打出手。而这九重天上几乎无人制得住他,于是玄柳无奈地放他离开,心想涟绛已死,再加上相思骨之故,别的狐狸再掀不起风浪。 玄柳始终未曾料到,千年后观御会自断相思骨。 观御离开九重天后的第二年春天,花迟找到他,请他将勾玉弓与自己封印。 他随花迟前去寒潭,在潭底见到一副玉棺,棺中摆着一根脊骨——神骨。 花迟说:“这是一位故人,他只是暂时还没回来。” 他垂眼望着玉棺,久久未语。 封印花迟以后,观御依旧只身一人在人间游荡。 他要去找一只不知姓名,不知年岁的狐狸。 观御走过山川河海,在南山下的寺庙停步歇息时,池中有一尾刚生出灵智的锦鲤盯着他看,一边看一边想——他看莲花,看白鹤,看山,看水,看观音,唯独不肯看我。 - 因九转红莲咒,涟绛重得十世,但这十世都是短命而终。 他做过池里的鱼、林间的花、树梢的鸟、风里的蝶......他总是反反复复地遇到一个人,那个人让他感到悲伤与难过。 后面三世他终于得化人身,一世是姑洲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世家公子;一世是永都赏花逗雀吟诗作赋的文人书生;还有一世,是狐女花盼儿的孩子,李无灾,亦是骆山山神扶缈的弟子,松晏。 在他反复投胎轮回的这一千年里发生了太多事: 扶缈将创神书置于人间,楼弃舞不知所踪,询春病逝,止戈痊愈,玄柳重获修为,清行重回职位,容殊拜入疏影殿,金曜苦心修炼终成仙神......桩桩件件,有喜有悲,时间并未因任何人的离去而停滞。 松晏缓缓睁眼,遥想过去数年光阴恍若一场大梦。 他望着顶上丝丝缕缕垂落的纱帘怔然出神,身下寒玉渗出的冷意越过衣裳,刺入血肉。 阴阳引...... 他眨眨眼,想起先前是玄柳逼他自尽,逼他扯断阴阳引,如今三界中应当是无人记得他,也无人记得有关于他的,曾发生过的一切。 “松晏!” 他正想得出神,一旁忽然有人猛扑上来抱住他,哽咽道:“你终于醒了!” 松晏愣了愣,抬手轻拍步重的背,扒拉着他想将他推开,“等等,我有点......呃,喘不过气。” 闻言,步重连忙松手,顾不上抹掉眼泪便匆匆道:“你哪里不舒服?我这就去找人来看。”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欲外跑。 松晏连忙拉住他,“我没事,刚才就是你勒得有点紧,所以才喘不上气。” “真的?”步重胡乱抹脸,见松晏除了面色比常人苍白一点外并无异样,这才稍微放下心来,“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他说到一半便不说了,左右觉得那话不吉利。 松晏起身下榻,环视四周见是在镜中花,便问:“其他人呢?” “封印解开后,风晚便将花迟带走了。”步重如实答道,“玄柳那死王八,知道你复活以后还想杀你,好在我和勾玉来得及时,他才没得手。” 闻言,松晏微微皱眉,“阴阳引让众生遗忘,你们怎么会还记得我?” 步重将勾玉弓和罗刹簪递给他,解释说:“原本是忘了的。我和勾玉到到寒潭时,见到你都不知你是谁,更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去那鬼地方。后来约莫是两个时辰后吧,突然便记起来了。好像是贞以将长命锁给了观御......” 说到这儿,步重抬眸打量松晏,心觉不对:这人以前成天都要找观御,这回竟然一直都没有提起过观御,莫不是...... 他睁大了眼,情不自禁地问道:“你不会是不记得观御了吧?” “嗯?”松晏纳闷抬头。 见状,步重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把他给忘了呢,这人虽说不是个东西,但......” 他清清嗓子,始终是夸不出口,便将这话题一笔带过,转而继续解释起缘由来。 松晏听完,恍然大悟。 ——长命锁原先是厌岁给他的东西,他惨死后长命锁便由观御收着,再后来兜兜转转,观御又将长命锁给了他。 长命锁是以菩提根与苍狼骨所制,前者引人入梦,后者能解百毒。 贞以拿到长命锁后,先解了所中寒毒,后借女娲之力,入世人梦境,将那些原本该被遗忘的记忆重现,抵消阴阳引之力。 “难怪说她是神女,”步重嘟囔道,“这天下有这本事的,也就独她一个。玄柳那臭王八,竟然敢将她关进神狱,迟早要遭报应。” 松晏一面听着步重说,一面敷衍地应声,思绪早已经游走到九天之外。 “春似旧呢?”他忽然问。 他骗了观御,那灵玉上不止是他的修为,还有他的神魂。 当初观御以灵玉封印春似旧,便是以他的神魂封印春似旧。 若止戈不杀他,他也不会再等观御。 早在万年前,看着观御自尽,以身化箭封印春似旧时,他便做好了打算——最好与春似旧同归于尽,永保太平。若是不能,则以神魂封印春似旧,换千年安宁。 如今灵玉复原,他重塑肉身回到人世,则封印不再作数,春似旧与他一样会重回人世。 他不明白,扶缈为何定要他找齐灵玉,让“涟绛”和春似旧重回于世。 还有楼弃舞,为何明里暗里也在助他找齐灵玉,这人到底想要什么...... 他正想得出神,步重思索片刻后道:“春似旧破印而出,但无人知道他现在在何处。” 闻言,松晏颔首,随即起身往外走,“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步重问,“你不会又要去找观御吧?” 松晏脚步微顿,心想那肯定得找。观御要是知道那灵玉里有他的神魂,指不定十天半个月都哄不好,他要还不早点认错,岂不是自讨苦吃? 他摸摸耳朵,点头说是。 “不用去了,”步重见他那没出息的样儿,翻眼道,“他就在外面呢,只不过我没让他……” 话音未落,眼前的人便跑没了影。 “……进来。”步重无奈地耸肩,“你慢点,等会儿摔了又喊疼!”
第163章 重逢 观御确如步重所言,一直等在殿外。 他远远见松晏出来,袖下的五指便慢慢蜷起。 上次分别前,因为百里轻舟一事,他与松晏闹得不愉快,后来又自作主张地随时颂他们回了九重天,异想天开地以为只要自己死了,玄柳便不会再为难松晏,而这世上也再无太子观御,只有落华山沈万霄。 他想借由奈河边的一半魂魄重入轮回,再与松晏相识相遇,白头偕老。孰料最后事与愿违,反而害得松晏自尽。 幸在那时,松晏已经快要找齐灵玉碎片——一为无烟子爱而不得之苦,二为姬如错生王室之痛,三为百里轻舟阴阳相隔之悲。而最后一块灵玉,是他自己,百世轮回无善终之憾。 彼时他的记忆只有涟绛封印在勾玉弓中的那些,只到剜骨之前。 他悔恨不已,为自己当时未能察觉涟绛已无九尾而痛不欲生。他对不起涟绛。 后来贞以用长命锁让所有被剥夺的记忆回到识海中,他怔然梦醒,方知他不在时,涟绛受尽折磨;方知即便玄柳放过涟绛,止戈也不会轻饶他;方知真正封印春似旧的不是他,而是涟绛。 涟绛确实骗了他许多事,远不止他所知道的那些。 他想,涟绛在说“你要长命百岁”的时候便已经做好了赴死的打算。 涟绛想用阴阳引让他遗忘,让三界遗忘。 但在涟绛身死之前,他先一步有所察觉,扯断了阴阳引,并将其烧毁。 想到这儿,他不禁感到一阵后怕。 那边松晏在门前站了会儿,望着观御衣角眉梢沾的血不由得愣了愣。 观御从来都是好洁的,衣裳上若是不小心沾了脏污,他都会先停下手边的动作,捏诀将那点不净清理干净。 像如今这般,带着干透的血迹站着,不太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松晏眨眨眼,一步跨下台阶朝他小跑而去。 “沈万霄!” 松晏没有叫他观御。 沈万霄闻声回神,眼前人影一晃旋即怀里便满了。 “你怎么不进去?我刚才睁眼都没看到你。”松晏问。 沈万霄还没说话,松晏又道:“是不是步重拦着你啊?” 他想了想之前步重欲言又止的样子,疑心是步重不愿意让沈万霄进去,毕竟步重曾亲眼看着沈万霄剜去他的神骨。好像自那时起,步重便对沈万霄不满意。 想到这儿,他环住沈万霄的手紧了又紧,哄人似的说:“你不用搭理他,他什么都不知道,回头我会与他解释清楚的。” “嗯。”沈万霄颔首,掌心拢起他的长发时依旧觉得不真实。 他想过无数种再见时松晏的反应,或是会怨他当初回去的太晚,或是会恨他又一次自作主张做出蠢事,或是会烦他一千年了仍旧阴魂不散......他不敢奢求原谅。 但松晏什么都没说,好像气已经消了,好像他们昨日才刚坐在一起聊过天。 松晏与他没有半分生疏,甚至隐有讨好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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