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绛循声侧目,见扶缈披着破布杵着拐疯疯癫癫地呼喊着,身旁妖兽飞快掠过,竟是瞧不见他,也不伤他。 他抬头对上涟绛眼神,揉着胡子笑了笑,用唇形道:“对不住。” 涟绛抿唇,心下了然——扶缈果然知道他从何而来,那日在席上并非是未见,而是佯装不见。 果不其然,随着这喊声传开,众神纷纷扭头望向持弓之人,面露惊喜之色:“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见他们欢呼着将目光照向府青,紧接着神色黯淡下去,涟绛攥着长弓的手微微一颤。 “狐尾为弓,龙身做箭......”人群里有人皱着眉喃喃低语,继而像是确认了什么似的雀跃高喊起来,“狐尾为弓,龙身做箭,封妖锁魔!” 涟绛难以控制地发抖,随即见底下众人撩衣跪拜,有朝向他的,也有朝向府青的:“大人,求您救救我们啊!” 求救声刹那间将涟绛淹没。 他透不过气,冷汗濡湿后背。 府青在这时奔向他,捧起他的脸同他额头相抵,气息不稳:“好好活着。” “不......不要......”涟绛摇头,眼中含泪。 “别哭,”府青抹去他眼角的潮湿,笑着哄他道,“涟绛,没事的,我们一万年后再遇。” 涟绛抓他的手,神色慌张。 但他抬手捂住涟绛的眼睛,紧接着没有片刻的犹豫,攥紧承妄剑穿透胸膛。 偌大的龙影在这一霎那化为齑粉,金色碎芒飘落如雨。 “啧,”春似旧摸了摸脸,看好戏似的,道,“可惜了,我还以为可以亲手带阿青去见悯心哥哥,毕竟哥哥平日里最疼爱的便是他。” 涟绛握紧落在掌心里的箭矢,慢慢抬头望向他,眼圈里红意不散,但声音掷地有声:“起阵,封妖魔!” 众神应召,捏诀摆开阵法。 涟绛拉弓,弦上龙身所化之箭穿破云霄,龙吟震天。 苍穹被箭矢刺破,青紫灵气尽数涌向春似旧。 春似旧不以为意,拥着悯心缓缓抬手,但掌中法力打在灵气上,竟如打在棉花上一样无用,反而被吞噬殆尽。 他面色一凝,显是不曾料到这阵法当真能困住他。 可此时再做挣扎已晚,他眼皮微抬,于这令人眼花缭乱的灵气中咬牙切齿地看向涟绛:“死狐狸,我杀了你!” 他边说边驭法相袭向涟绛,巨蛇于半空中扭身,将雪白的九尾狐影牢牢缠绕住。 紧接着,不待涟绛挣开束缚,销魂便直扎入心脏,透明如薄冰的剑刃弹指间变得猩红。 “死狐狸,”春似旧猛然拔出销魂,攥着它一道被灵气缓慢埋没,眼神恶毒,“我迟早要你拿命来还。” 他的声音消融在灵气中。 十万妖兽失去依附,也化成腥臭的风和粘腻的雨,再无攻击性。 天上人间,心神百姓或死或生,神色凄然。 涟绛回身看向他们,满目疮痍。 他摇摇晃晃地走,不知该去向何处,不知该做些什么。 他找不到观御了。 魂魄、身体,他都找不到。 便是连那只长箭,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抱着承妄剑,分不清剑上的血誓府青留下的,还是他伤口中渗出的。 而池中的诏和花晃啊晃啊,徐徐绽开花瓣。
第151章 秘密(1) 周遭景象渐渐散开,层层叠叠的水纹荡漾如花。 转眼间起了雾,白茫茫的,浮着若有似无的香气,慢慢将尸山血海掩盖。 被销魂洞穿的身体缓缓愈合,掉落在地的承妄剑也渐渐化成雾气。 涟绛闭了闭眼,捂着脸蹲下身,半晌都未有动静。 他站在弥天大雾里,找不到想找的人。 雾气湿哒哒地爬上他的身体,轻柔的冷风拨弄他的发梢,像在无声地安慰他。 良久,有人伸手搭上他的肩:“涟绛。” 他因为哭泣而发颤的身子微微一僵,随后泪眼婆娑地回头,只见身后悯心着一袭白衣,正捧着诏和花低头温柔地看向他。 他愣了愣,抹干净眼泪飞快站起身来,难以置信:“悯、悯心?” 悯心颔首,轻拍他的肩:“跟我来。” “你......”见他转身就走,涟绛收回想问的话,疾步追上去。 直到大雾尽处,悯心方才止步。 “这里是虚无之境。”悯心侧了侧身,示意他上前,“念念不忘之人,在此境中可以无数次穿越时空,直至心病根除。” 涟绛照他的意思往前,目光所及是望不见尽头的长河,河中碧水晃荡,诏和花怒放。 “这是......” “诏和花,”悯心微笑着将手里捧着的那一朵诏和花递给他,柔声道,“世人各有各的执念,诏和花便是因执念而生。它记载着世人各自遗憾而终的一生,生生世世,一次轮回对应一次花开。” 悯心稍微停顿片刻,见他眸中仍有疑惑,便弯腰从河中取出另一朵诏和花:“你看,这花是丰京城王公子执念所化。” 涟绛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只见细细密密的花蕊仿佛一面银镜,镜中呈现出丰京繁华之景。 “他与城南白家千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该是一对璧人,”悯心指尖微动,花蕊缓缓转动,显出丧葬之景,“可惜他体弱多病,年方十七便因病去世,没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 他心中有憾,虚无之境便将他的遗憾收容于此。” 天上人间,凡有憾事,尽存于虚无之境诏和花中,永世不灭。 涟绛低头望向手里的诏和花,于花蕊上瞧见府青,以及趴在他背上呼呼大睡的狐狸。 “这是阿青的遗憾。”悯心与他道。 他怔怔地捧着花,问:“我也死了,是么?” “没有,”悯心摇头,但紧跟着又点头,“万年前的你确实死了,但现在的你仍旧活着。” 涟绛没说话,他记得销魂刺穿胸膛带来的剧痛,也记得倾盆而下的青紫灵气。 而最刻骨铭心的,是府青毫不犹豫将承妄剑扎入心口时痛苦的闷哼声。 “那时你被春似旧所杀,残魂落入人间,游荡无所依。”悯心屈膝在河边坐下,半眯着眼仔细回想,“是大人将你带回了人间,让你与阿青从头来过。” “那府青呢?”涟绛问。 “阿青,”悯心身子微微后仰,扭头望向涟绛手里的诏和花,“阿青为天下苍生而死,三魂七魄本该散尽,但他心有牵念,竟然留有一缕魂魄......只不过那缕魂魄缺失得厉害,半点记忆也无。 大人知道以后,便将那缕魂魄放到九重天莲池中好生养护,盼着他有一日能够经轮回路重回人世。” 他停顿数秒,随后无奈地笑了笑,道:“大人原先为他挑的是人间一个富商家,但谁也没料到,过轮回路时他跟着一只半龙半狐的小妖怪去了。” 涟绛搭在诏和花上的手指轻颤几下。 半龙半狐的妖怪,全天底下只有楼弃舞一个。 “要我说这可真是奇了怪了,”悯心露出揶揄的神情,“你说他什么都不记得,怎么偏偏瞧见狐狸尾巴就走不动路。” 涟绛偏头轻咳一声,神情微妙,但很快又正色道:“那你呢,你怎么也在这里?” 悯心抹平衣角处的褶皱,半低着头笑道:“春似旧用销魂困着我,他不死,我哪儿也去不了。” 涟绛闻言微惊,倏而意识到眼前之人只是一缕魂魄,并非真正的人。 “我三魂七魄都在春似旧手里,”悯心缓声解释道,“这里只不过是当初为防春似旧而割出的一缕残魂。” 闻言,涟绛心下了然—— 早在很久之前,悯心便料到春似旧终有一日会走火入魔。 他未雨绸缪,先行保下自己一缕魂魄。如此一来,即便当真到了那一日,也不至于处处受制于人。 但为了躲避春似旧,他只能独自一人躲在这常人难以进入的虚无之境中。 涟绛望向他:“是你将诏和花带到万年前的。” 他点点头,道:“我若不带着它,只怕是会忘记许多事。” 涟绛心口微疼,隐约明白他的意思。 一万年确实太久,久到足以忘记很多人很多事,久到连爱恨都变得模糊。 他带着府青的执念一次又一次返回万年前,用执念未生时开不出花的诏和花提醒自己莫要忘记曾上演过无数遍的惨景,也莫要忘记春似旧是如何成为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他想阻止一切,想让那诏和花永不盛开。 可惜,从未成功。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悯心望着面前满河的诏和花,笑容有些心酸,“这么些年里我试了无数次,试图改变万年前的事,试图制止似旧,但没有一次成功过。” “我试过在年幼时杀死春似旧,”他静默下来,须臾,叹声道,“但他总是在我动手前奶声奶气地叫我哥哥......我没办法对一个小孩下手。 后来我试着冷落他,可是他不仅没有退缩,反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劲......” 或许是因为孤独了太久,悯心一口气说了许多话。 涟绛静静听着,几度以为他会崩溃到再难以开口。 但他没有,他只是以一种平静的口述慢慢陈述着,说到一些愚蠢的想法时还会被自己逗笑。 “人们都说花相蟒生来便是坏种,无恶不作,我偏不信邪,偏要在陛下诛杀他们一族时求情留下春似旧。”悯心半垂下眼,噙着笑缓声道,“如今想来,从那时起我便走错了路。” 涟绛问:“那如果再来一次,你还会为他求情么?” 悯心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我不知道。” 千万次的重蹈覆辙,千万次覆水难收。可即便再重来无数次,他依旧拿不准自己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我每一次回去前,都会告诉自己一定要赶在春似旧成魔前杀了他。” 他长叹一气,起身时慢慢地说:“但我总是无法狠下心来。” 涟绛抬眸望向他,心想这人长相便是柔和的,心更是无论如何也硬不起来。 “其实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时他长得不那么瘦弱,看上去不是那么可怜......兴许我不会为他求情,更不会自以为是地向陛下承诺教导好他,让他成佛。” 涟绛随他站起来,心绪几起几落。 世人都盼着春似旧成佛,悯心更是其中一个。 涟绛垂眸,问:“可你明知春似旧会因你娶别人而发疯,又为何要答应与妖族帝姬联姻?” “我试过拒绝,”悯心眉眼间流露出愁绪,“在你来之前我便试过。 拒绝与妖族联姻,则妖帝率兵攻打人间,百姓怨我恨我,砸毁庙宇,往神像上泼脏水砸鸡蛋......春似旧知道以后,私自闯入死界篡改生死簿,一夜之间凡人死伤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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