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岐示意吴桐:“吴桐,那株梧桐木。” 吴桐抬头, 也见到那株中部断折的梧桐木, 他双目一亮, 毫不犹豫地从山林中穿行而过,直奔着那株梧桐而去。 叶长岐拎着剑跟上去。 那是一株比玉树还要粗壮的梧桐, 并且中部断折, 上半部分的一大截木头倒斜,架在泥土与枝干上。残留的下半部分生长出许多深色的细小枝桠, 并没有发出新芽,而是缠绕着一些细小的藤蔓,也算是吴山中为数不多重焕生机的树木。 可枝头并无凤凰。 吴桐呆呆地站在梧桐木前,隔了许久, 他蹲下了身,双手抱膝, 将头埋在手腕间,叶长岐以为他难过, 走到他身边,手掌抚在沟壑纵横的树皮上。 “看来栖山……” 话音未落, 他却察觉到掌下树木颤动起来,叶长岐立即拉着吴桐退开,并将他护在身后,他拔剑出鞘,剑上泛着寒光。 好在那株梧桐木只是轻微摇动了一下,没有什么惊人变化。 叶长岐安慰吴桐:“别担心,英山寻不到他,我们还能扩大范围,总会找到栖山。” 他朝着天上放了一个急如星火的小型阵法,当做信号将冷开枢与路和风吸引过来,几人在山丘上汇合。冷开枢一眼见到那株梧桐木,眸中掠过一道迟疑之色:“这株梧桐树与吴栖山的妖力运转方式十分相似,或许正是他停留过的树木。” 他往前走了几步,树木竟然再一次晃动起来,树木上的枝干颤巍巍地摇动,将那些细长的藤蔓摇出蜿蜒的弧度,从树木扎根泥土的地方开始,无数根茎如同蛛网生长,突破泥土的拘束,爬往四周,迅速伸向几人站立的地方,唯独绕开了吴桐。 一道树枝猛地生长到成人手臂粗,在空中狂舞,如同鞭子打向三人! 三人几乎同时朝着不同的三个方向跃开,那条粗壮的枝干便重重抽在泥地上,留下一道深刻的鞭痕。 吴桐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听见叶长岐喊了一声:“吴桐,快让开!” 他转头,只见一道更粗壮的树枝朝着他的脑门劈了下来,下意识举起手臂护住自己的脑袋,可树枝并没有打在他身上,他松开手,却见那道树枝压在距离自己面容不过一拳外的地方,他瞳孔一缩,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叶长岐正想来救他,被横扫回来的枝干扫向另外一边,眼睁睁看着那条粗壮的树枝好似有灵性一般卷住吴桐的腰,将人卷起来,悬在空中。 路和风吃惊:“这什么东西?” 叶长岐立即道:“不清楚!” 吴桐已经被卷到空中,好在那条枝干卷他时动作十分轻缓,吴桐双手抱着枝干,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的梧桐木树干。 终于他如愿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你来这做什么?” 吴桐唤道:“凤凰儿……你为什么不等我就走了?” 面前的梧桐树木从当中裂开,逐渐现出一个人的模样,却不完全是人——他的双腿仍然连在树木上,手臂从臂腕开始便是虬曲苍劲的枝干,褐色的枝干,好似早已枯死。 他身上的金乌纹已经完全淡去,变成了布满褶皱的年轮纹。在他的身后,原本该有一对双翼,可金翎脱落后,那对羽翅逐渐硬化成了树枝,树枝上挂着一些下垂的藤蔓。 虽然外貌相去甚远,可叶长岐凭借着那双眼睛认出了对方,他惊呼:“栖山!” 吴栖山缓慢地掀起眼帘。他的眉毛在尾端分叉,好似树干枝桠,眼尾也长出了树木枝干一般痕迹,整个人几乎有一半保留了梧桐树的特征。 吴栖山的目光沉重地从几人身上挪过,他的声音沙哑,似乎许久没有说过话:“我不是吴栖山。” 昔日高傲的凤凰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他怎么可能承认自己是吴栖山。 叶长岐心中酸涩,再也忍不住,走到了冷开枢身边,抓住了剑尊的手腕,转过了身。 传闻只是传闻,可亲眼见到吴栖山停在梧桐木上的这一刻,还是叫他难以置信,叶长岐几乎是一瞬间,便知 道了吴栖山的结局。 凤凰或许不能离开吴山了。 冷开枢回握住他,力量从掌心传来,叶长岐深呼一口气,面上努力带上笑容:“栖山师弟,别来无恙。” …… 吴栖山将涅槃之能给了吴桐后,本该早早化为灰烬,可他一头撞入火海后,却又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梧桐木的呼唤。 到处都是令他心神动摇的梧桐香气。 他仰面躺在火海中时,那些烈火还未将他的身体烧毁,他只是躺着,闭着眼,可鼻腔中便钻入了梧桐木的香气,那种香气占据着他的大脑,催促着他,让他化作原形,停在梧桐木上。 他性命垂危,早已无力抵抗诱惑,便在火海中化为凤凰。 吴栖山身上的羽毛早已脱落,斑驳着,看上去狼狈不堪,他从这株梧桐木上一展翅跃到了另外一株燃烧的木头上,烈火窜到他的身上,吴栖山就带着火焰在火海中穿行。 万顷火海,无数的梧桐,他依次停留,却都不是他爱的那株木头。 最后他累了,他奄奄一息,靠在一株树木上。 心想着,好吧,就这株吧,反正无人会知道他在哪。 让他随着誓言死在火海中也好。 吴栖山便在漫长的死亡中与梧桐木化为一体。他的一切都是梧桐,他成了梧桐,作为凤凰的那部分便死在了火海中。 他本该死亡,却停在梧桐上苟延残喘,一旦离开,就会化为灰烬。 而现在,吴栖山辨认出他,再无应答。 冷开枢叹息一声:“今日到此为止,和风,取仙阁蓬壶,我们就在附近安营扎寨。” … 吴山入夜中又下起了血雨,叶长岐与冷开枢站在仙阁蓬壶门口,遥遥望着山丘上的梧桐木。 他靠在冷开枢肩上,目光却还是无法从血雨中的吴栖山枝干上移开,低声问:“师尊啊,我们该怎么办啊?” 冷开枢揽着他,轻轻地揉了下他的头顶,语气温柔:“别害怕,为师始终会陪在你身边。” 叶长岐便转过身,双臂用力捁着对方,将身体全然靠在冷开枢身上,脑袋埋在对方颈窝,冷开枢的手顺着他的长发下滑,将他凌乱的发丝一一抚平。 “若你想去,便去见栖山。”冷开枢道,“为师会一直陪着你。” 叶长岐长叹了一口气,松开他,重重地点头,拎着剑走入血雨中,孤身登上了山丘,他来到吴栖山化作的梧桐附近。 “你有何事?” 吴栖山立在梧桐木上,背对着他,他的枝干在血雨中被淋得噼里啪啦的响,叶长岐顺着他的面向看出去,却发现一片浓黑中唯有仙阁蓬壶散发着隐隐的光芒。 原来,吴栖山立在山丘上,远远看着他们。 叶长岐撤了避雨的阵法,想同他一起淋雨,当金色的阵法从他身上消失,吴栖山的枝干又移到他的头顶。 “不必如此。我不吃苦肉计。”吴栖山道。 叶长岐便固执地向外挪了一步,从他枝干的庇护下挪到了血雨中,他身上的发顶很快被浇湿,神色却很平静,只道:“你也不必如此,我不信你的胡言,栖山师弟。” 两人僵持了片刻,吴栖山偏要遮住他,叶长岐偏不肯让他遮挡,像是两个不懂事的顽童非要一块淋雨。 吴栖山不耐烦:“你到底要做什么?” 叶长岐察觉到对方不再将枝干移到他头顶,他走过去,随意倚在梧桐木倾倒的那截木头上,借着将倾剑散发出来的亮光照亮两人周围。 “师弟,我想知道这世间可还有能让人复活重生的办法?” 知晓他不是来追问过去发生了什么,吴栖山反而没有赶他走:“怎么想问这个?” 叶长岐将二十四年来的经历讲给他听,一面悄悄地开启了阵法,遮住两人,吴栖山也没再说什么。 吴栖山听完沉默许久,才用干涩的声音回复他:“重生复活被誉为禁忌之法,是因为需要施展该阵法的人付出同等的代价。在我的记忆中,妖族除了凤凰的涅槃重生,再无这种禁忌之法。” “说个简单例子,移宫换羽是用另一个人的伤痛换得一个人平安。你说剑尊将路和风的伤痛移到自己身上,冷开枢故意由你施展的阵法,其实这样,你此生不能再施展移宫换羽。” 还有一点,剑尊对门内弟子向来纵容,就算要救路和风,以他的性格,也不会当着叶长岐的面进行这个阵法。 “可为什么需要你协助呢?为什么他不直接施展了,不告诉你呢?我猜想,他已经用过了移宫换羽。” 他也没管叶长岐听到这个猜想会有多大的震撼,只是自顾自继续说:“我相信剑尊的眼光,他全心全意相信你,那我也信任你。不过,情爱一事从来不是单方面的付出。冷开枢这般为你,他或许并不想你为他做什么,可作为旁观者,我却想知道。” “你为了他做过什么?你为了你的师尊,付出了何种真心,何种程度的执着,才会叫剑尊另眼相看,痴心不悔?” 夜间血雨似乎小了许多,吴栖山转动身体时枝干便会发出吱呀的声响,他说话的语速逐渐恢复到正常速度,不再慢悠悠的:“喜欢是世间最轻而易举的事情,我能喜欢天地草木,也能喜欢凡人修士,活物、死物……只要是目光所及,感知所至,我皆可喜欢。” “可爱不同。为其甘愿赴死的爱更是珍贵,我不认同为另一个人付出生命的行为,可却尊敬敢于为之付出高额代价者。能无视世俗的眼光,背负着沉重舆论,一心向着自己所求而去,无论是谁,都是勇者。” 他手臂上的枝干摇晃了一下:“那么,大师兄,你为了他,做过什么?” 叶长岐倚在横木上,望向冷开枢,剑尊正守在仙阁蓬壶前,似有所感,转过身来同他遥遥地对视了一眼。 那一眼并不含复杂的情绪,仿佛只是下意识寻找叶长岐的方位,知道自己弟子在他能寻到的地方,才能安心。 叶长岐却因那一眼中,察觉到一股熟悉感,想起了以前,冷开枢便是站在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沉默地注视他。 剑尊好似一棵奇峭的松木,又像一柄藏于阴影中的剑锋,静静守护着自己弟子。 一些他过去从未察觉的情愫冒了出来,与他在雪夜肖想自己师尊时的潮思不同,而是一股子冲动、异样的急躁,想见对方冷静自持的模样被打破,眼眸中被欲望填满,又是隐忍而动容的,他想见冷开枢不为人知的那一面。 尤其是在与对方亲近过后,眼下又同对方这种不经意的对视,剑尊面上淌汗,压在他身上的画面便涌入脑海,引着他,勾着他,叫他咽喉上的伤疤隐隐瘙痒。 叶长岐不动声色:“或许,你的问题不该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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