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对奶奶,不也痴情一片吗?” 庄亦樨又爬过去拿起那根拐杖,恭敬地送到爷爷掌心。 庄冶鹤焦躁地在休息室内来回踱步,说:“你们总提起她,以为是一道护身符吗?我爱她,但也从没想过因她去死。”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因为一个皮球从打开的门缝中滚了进来。 庄冶鹤顺着皮球的行迹往前看,见到沈雪时充满童稚的一张脸,而庄弗槿站在孩子身后,病号服外披着件外套,斜支在墙边,没有表情。 “放心,隔音很好,”庄弗槿开口,“你们说的话我在病床上都没听到。” “刚让徐连帮我办好了出院手续,我想应该来告知你们一声再走。” 他头上的绷带还没解开,苍白瘦削的躯体处处都渗着病气,精神却像一株昂扬的野草。 仿佛挤开了沉重的石缝,从此再不收拘束了。 庄弗槿拍了拍沈雪时的肩膀,小孩跑过去捡回来自己的皮球,脆生生说:“太爷爷,再见。” 庄冶鹤弯腰,眼珠里慈爱和恼怒各占一半,问:“去哪?” 沈雪时回到庄弗槿身边,说:“找妈妈。” 庄冶鹤的眼神中,怨毒最终占据上风。 他鸡皮鹤发,苍老松弛的眼皮耷拉着,投出的视线令沈雪时浑身一颤,躲到庄弗槿的背后。 “好啊,你觉得自己自由了?翅膀硬了?” 庄亦樨察觉到爷爷状态不对,扑到他脚边,伸臂环住空荡荡裤管里细瘦的双腿。 可庄冶鹤的拐杖尖已经戳到了庄弗槿的肩膀,苍朽的声音像一口被撞响的古钟:“以为离开庄家这么容易吗?你姓庄,拜家族所赐得到的这一切,你怎么还?” 庄弗槿冷静地直视他:“您想我怎么还?”他张开双手,说,“身体发肤,五官脏器,要我都挖出来换给父母吗?”他嗤笑,“我欠他们什么?” “从我生下来没有人怜悯地给过我一丁点爱,您现在自以为正义地指责我,小时候又何曾在苦海里救过我一点点?” 如果他在阳光里长大,也许不会为沈怀珵烂漫的善良而感到头晕目眩。 不,依然会的。 因为冥冥中命运有所牵引。 一次次地,让沈怀珵如流水般穿过他的人生,冲洗他粗糙驽钝的棱角,剥开他肮脏晦暗的壳。 梦中无常说他半仙之躯,可沈怀珵才是他信奉的唯一神祇。拯救他冰封的情爱,像春天唤醒植物一样唤醒他。 他牵起沈雪时便走,小孩回头看太爷爷,一松手把皮球丢了,说:“皮球您给我买的,还给您。” 还? 庄冶鹤跌坐回沙发上。 谁欠谁的,说的完,还的清吗? 世上笔笔都是烂账。 大家都不是归还玩具就算两清的小孩。 但庄弗槿做好了选择,他要沈怀珵,生死无阻,钱名两抛。 塑料皮球骨碌碌滚到庄冶鹤脚边,他伸出枯瘦的五指去抓,那东西反倒脱手,滚得更远了。
第180章 也算殉情 飞机穿越层云。 北面的天空青冥欲雨,在夏天的尾声,似要浇下一层磅礴的水汽洗去最后一丝溽热。 飞机轨迹一路向南,舱内光线暗淡,沈怀珵拉上眼罩昏昏欲睡间,听得前排两人私语。 一人说:“庄氏影业股权变动,竟然变为庄亦樨掌门了。” 另一人轻蔑:“酒囊饭袋。” 声音略微耳熟,沈怀珵眼皮动了动,默默坐直了身体。 一侧的单熵隔着袖子,轻拍他的小臂。 那二人的交谈还在继续,声音熟悉的人道:“这样一看,庄弗槿真有从家族里脱身的架势了……” 沈怀珵摘下眼罩,忽而倾身向前,叫了声:“林与?” 前排那人回过头,浓妆的面孔上显露出讶异。 头等舱只他们四位,林与轻快道:“怀珵?!我登机的时候太晚了,匆匆之间竟没看到你。” 机舱传来提示音,提醒乘客京城要到了,飞机即将着陆。 总算赶在暴雨前落了地。 舱门开启的同时卷进一股潮湿的风,细碎的雨珠扑打在玻璃廊桥壁上。 机场滞留了大波人群。 林与拎了一口沉重的行李箱,边走边对沈怀珵说:“我们这次出差去嘉市,学了点戏曲妆造,拍下部电影用。你们是……?” 他眼神犹豫地在单熵和沈怀珵间流转。 “旅游。”沈怀珵答得含混。 林与忽而伸手拨了下沈怀珵的绿玉耳坠,笑说:“你打耳孔了呀。” 林与没怎么变,一身夸张耀眼的装饰物,一丝不苟的妆容,“真漂亮,早几年前,你说怕痛。” “在国外上学的时候,被同学拉去打的。”沈怀珵拉了单熵一下,“他也是我留学认识的朋友。” 林与和单熵简单打过招呼,叹道:“你知不知道……庄弗槿找你找疯了……” 机场内部一片混乱,天空裂开一道口子,灰扑扑的云彩被扯成棉絮状,雨水如注。 广播循环播放航班延误的消息。 人群如被困在玻璃房里的蜜蜂,发出乱糟糟的嗡鸣声。 所有要乘机的人员都要再等待至少六小时。 哀叹,焦虑,抱怨的人声充斥耳膜。 沈怀珵身在京城,猛然又听见庄弗槿的名字,胸中生起一股难言的情绪,连带着唇舌都发木发冷。 这样风雨如晦,树木催折的场景,像极山神庙垮塌的那一瞬。 “我……我不知道,等这场雨停,我们就要转机去国外了。” 沈怀珵梦呓般的声音淹没在人群的喧嚣里。这场哄闹的风波似乎朝他而来,蛛网一样扩散,直到把他笼罩其中。 一群人破开人潮,团团围住他。 沈怀珵莹白的面孔在黑衣人浩大的声势里宛若一轮皎月。 庄亦樨踱步而出,神气地抖了抖肩膀,京城是他的主场,自不会像在纽约一般受人欺负。 “江彦不在,”庄亦樨按住身侧徐连的肩膀,继续说,“劝你乖乖和我回去。” 徐连眉头深皱:“庄总……不能动粗。” 风水轮流转,他也能被称为庄总了。 可庄亦樨的脸色仿佛因为这个称呼而不悦,并未露出任何得意。 上前几步擒住沈怀珵的胳膊,压低声音道:“他一直在找你,你就当怜悯他在车头为你粉身碎骨挡住的那一下,见一见他……” 单熵在一旁但笑不语。 态度是放任把他往外推。 豆大的雨滴砸在地上似乎能砸出个个深坑,行道树的枝叶被吹落在伞面上,伞布发出萧瑟的咿呀声响。 庄亦樨拉他出机场时,一辆车刚停稳在路边。 咔嗒一声,车门霎时朝他黑洞洞地敞开,宛若恶魔的眼睛。 沈怀珵早被雨扑湿的脚面骤然停住了。 “他来找你。” 庄亦樨的声音被风吹散,“他就这么等不及。” 庄弗槿的面容锋利地刺破雨帘,苍白极了,像某种被制成标本的生物。 伸出一只手向他而来,在成为被蛛网捕捉的蝴蝶前,沈怀珵又听庄亦樨道:“他的身体还很不好……你别伤他……” 车门合上时,厢内有限的空间就合成了一个密实的茧。 雨声模模糊糊,冷气浸透皮肤后,出现针刺般的感觉,沈怀珵的心跳微不可闻,呼吸也轻轻,像一件被静置的物体。 他的内心却并不如表面般平静。 血管每微弱地搏动一次,汗水浪潮一般浸透衣服。 他听到庄弗槿悉悉索索动了片刻,而后叫他:“小珵。” 声音很沉,像梦中山谷里的回响。 沈怀珵浑身微颤,庄弗槿的一只手已经穿过空气,准备落在他的衣服上。 雨声沉闷,沈怀珵向后一缩。 男人如枯叶般倒在他的身上。 “别动……”男人薄薄的心跳通过颈动脉传递到沈怀珵的皮肤上,连带着他的声音,顺着相连的骨骼蔓延过来,“差点……差一点就错过你了……” 庄弗槿感谢这场大雨阻挡了跨洋班机的起飞。 “纵使把我当做庄理,能否……能否再陪一陪我呢?” “我知道我寡恩薄情,不能和你思慕的庄理相比,哪怕只因为我肖似的面孔,为我停留一瞬。” 沈怀珵耳道发麻,像被灌入苦极了的药液。 庄弗槿长袖长裤,衣料把皮肤包裹的严实,但露出的一截脖颈上还缠着几圈绷带。 白绫似的,沈怀珵仅仅看了一眼,就被绞得呼吸不畅。 庄弗槿为他抵挡下必死的一撞的场景重新浮现脑海。 生命如骤然被割断的花苞一样坠地。 那人倒在地上像被抛弃了的木偶。 权势和暴戾堆积出来的身躯被毁得支离破碎,血流如注。 沈怀珵闭了闭眼睛,讲:“恩公对我很好,他走后,再也没有人慈悲如他。” 一圈水渍从他的眼尾蔓延,“你也不像他……明明你是他的转世……” “对不起。” “不怪你,”一滴泪落在庄弗槿的肩膀,沈怀珵哽道,“或许真如无常所说,恩公魂魄散了。你仅有他的形貌,没有他的神魂。” 车窗反射出沈怀珵哀如泉水般的眼睛,他在经历一场撕裂的剧痛 ——承认心中的神祇陨落,从此天上人间,碧落黄泉都再也找不到他的神明。 这比死前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更加遗憾。 唯有出生时与母体剥离的痛楚能与之比拟。 “恩公半仙之体,与我一个草芥般的命格换了,实在不值……”他推开庄弗槿,与他视线相对,“我承认我再也找不到他了。你也不要再以他为筹码纠缠我。” 庄弗槿深黑的眼睛里有苍穹下的亿万雨丝。 他如留不住雨滴的云彩般无助。 天道命他历的最后一道情劫,比剖心更苦。 ——“不能说出来,一旦说出口,先前种种,尽数作废。” ——“你难道甘愿在人间苦历数百年?不想飞升了?” ——“放开沈怀珵,就能参悟大道。” 心里起伏的声音如数道飘摇的鬼火,冷不丁地钻出来,搅得他胸口闷涩,喉口腥甜,勉强压住一口血。 升官发财的诱惑与普通人来说已是难以抵挡,何况得道成仙后能长生不老,凌驾于六界之上。 会有人违拗人性的劣吗? 抵抗贪生怕死的本质? “我攒了很多话对你说。”庄弗槿被推开后,唇间噙了一线血迹,倚靠在车壁上,重伤未愈的眉目上浮现出决绝。 一声惊雷炸响,向他发出保密的警告。 “我不想听。”沈怀珵也用冷漠来拒绝。 可庄弗槿打定了某种主意,一身仙骨于他不过万重枷锁,天道对他的试炼无异于玩弄,让他把最爱之人伤得体无完肤,也算情感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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