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珵,难道你相信他会在大祸临头的时候出于真心替你一命换一命?” “我不知道……” 沈怀珵拨开刑振的手,喃喃:“我太累了,我需要休息,然后……离开这里。” 刑振立刻用一种悲切的眼神看他。 他真想说一句:你是真的在意庄弗槿。 你丢魂落魄的样子都是为他。 刑振脑海里又闪过庄弗槿飞身为沈怀珵抵挡车祸的一幕,像柄孤注一掷的利刃,只为保护执刀者的安全。 “你这个样子要怎么自己回家?”刑振压制住心中百味情绪,说,“我知道你现在不想同我讲话,认为因为我的计谋才引得庄弗槿有重伤不治的可能。” 他的话语里有沈怀珵未来得及参破的玄机,沈怀珵猛然一颤,下意识辩解:“我不怪你。” 刑振苦笑:“但愿。” 他没有再跟上沈怀珵虚浮的步伐,任由他如一缕游荡的孤魂一般,自一幢大楼前转弯,消失在视线中。 比不上的,刑振心想,自己连处于最低谷的庄弗槿都比不上。 曾经庄沈关系破裂前,沈怀珵该有多爱他。 月上中天,人的影子在脚下缩成小小的一团。 沈怀珵跌撞着回到江宅,看门的保安几乎认不出他,半脸的血,头发被风吹得蓬乱。 沈怀珵坚持很久,保安才答应为他叫出别墅的主人。 江彦披着睡袍,见到他眼瞳乍然收紧。“橙橙?你受伤了?” 江彦把他背起来穿过庭院往屋内走,男人轻轻抓着他沾满血迹的手腕,仔细查看了一番却并未发现伤口。 “哪儿伤着了?衣服遮着的地方吗?哪里疼?” 沈怀珵倚在他肩膀,说:“江彦,我告诉过你吧,我是一只狐妖,为了一点报恩的执念苦苦陷入轮回。” 江彦把人轻轻地放在沙发上,手掌试了试他脸上的温度,滚烫的。 果真因为发烧才会说刚才的话,江彦蹲下来,对他道:“是啊,小狐狸,我以为你都忘了,你很久没有提过自己的身世。” 沈怀珵的手遮在眼睛上:“我也想忘了的,尝试像人一样活着,我确实和人类没有什么两样了。山神庙偷生之后,再也感觉不到体内灵气的波动,如同枯井一般平静。” “人很精明,我用狐狸的脑子思考,总做出很蠢的事。” 江彦借着灯光细细地看他:“你最近做了蠢事吗?你和一位律师呆在一块,很不常回来。” “我做了一件自以为很聪明的事,”一滴眼泪顺着沈怀珵的指缝流淌出来,“想让庄弗槿锒铛入狱,以后自己不再受任何人的威胁。” “可今晚发现,一切都没有按照计划发展,我实在不是一个聪明的人类。” 江彦起身绞了湿毛巾,握起他盖住眼皮的手,擦去皮肤上的泪、血、泥土和草屑。 在脑海里迅速推演了一番,江彦问:“庄弗槿出事了吗?” 似乎也只有那位,能引起沈怀珵内心如此激烈的动荡。 多久了,庄弗槿依然是炸弹般的存在,拥有沈怀珵刻骨的、剧烈的恨意,怎么不算一种特权? 任何人,能获得沈怀珵一丝一缕的情感都算上天恩赐,庄弗槿得天独厚,占据的最多。他注定不会是可有可无的存在,而是界碑,是易燃物,让沈怀珵温和的心中山呼海啸。 “他在昏倒前求我别离开他的视线。” 沈怀珵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发呆,应激的幼猫一样蜷出抗拒外界的姿势,又说,“他会在自导自演吗?” 江彦:“找到真凶,一切就能明了。” 沈怀珵说:“我有怀疑的人。” 他回想庄弗槿恐吓肇事司机时,趴在涕泗横流的中年男人耳边说话的样子。 庄弗槿说出的似乎是一个人名…… 江彦打断他思绪:“橙橙,你记得我们从纽约出发前商量好的事吗?救出乔止逸后就回去。而今为了陆铎辰延长计划,你又掺合进了电影海报的事情。”江彦的逻辑和窗外的月亮一样清晰,“后面,连庄弗槿的安危都想管吗?那样我们永远都走不了了。” “你在学做人类,人流淌的血是自私的,永远做不出狐狸报恩的痴情。” “你应该用最大的恶意揣测庄弗槿,即使他死了也因为天道有眼,没放过他的前尘旧债。” 江彦在劝解沈怀珵以自身为重,庄弗槿重伤,这样好的机会,脱离樊笼,和姓庄的人永不再见。 沈怀珵很快平静下来,吃了退烧药,药物里的成分让他一边发汗一边困倦。 陷在新洗过的被子里,昏昏沉沉。 江彦临睡前来看他,说:“休息吧,我订好了我们明天中午的机票,飞过一个大洋,你再也不会为这片土地上的人伤心。”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 沈怀珵还在微微发抖,温暖的被褥并没有给他巢穴般的安全感。 他觉得自己的几缕魂魄已经飘出了身躯,悬停在半空冰冷地俯视他。 时不时叩问他:要走吗?就这样做了脱逃的懦夫? 可内心还有另一道声音说:庄弗槿做什么都是他一厢情愿的,不必为了他感到抱歉。 江彦抬手熄灭了床头灯,道:“晚安,上午我叫你起床。” 房间里没有一丝光亮,沈怀珵睁着眼睛问:“媒体有报道关于他的消息吗?” “没有。” 江彦忽然在黑暗里转过身,朝向他,拉起沈怀珵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胛上。 植皮手术后的疤痕依旧凹凸不平,江彦的五指用了力气,压着沈怀珵不许抽离。 室内响起沈怀珵小声的抽气,再开口时带了点哭腔,不胜羸弱:“好……晚安。” 江彦却不想轻轻揭过这件事,说:“今晚庄弗槿的样子也很惨吗?和我当初从火场被刨出来的时候一样可怜?没个人样?” “不……不是,他不值得可怜。” “他不配,他那个来路不明的孩子也不配,橙橙,我们在这儿待得够久了,单熵和姥爷还在纽约等我们。” 江彦一向以一种精细入微的恨意恨着庄弗槿。 可今夜,沈怀珵因为发烧而觉得恍惚,冷汗淌进眼角的时候他想,江彦说这番话不为贬低庄弗槿,而是真心要把自己捞出苦海。 我亦飘零久。 从庄理起,几百年荒废,成烟成尘,毫无意义地流逝了。 或许,彻底斩断前缘,就从这个月朗星疏夜起始。 这晚,沈怀珵毫无预兆地梦到庄理,恩公太久没入他的梦,像久不还巢的燕一般,乍然相见,沈怀珵怔忪片刻,才敢伸出手去抚对方青白的面孔。 庄理病中还在翻《离骚》,看得入神,灯油都要燃尽了也恍然不觉。 沈怀珵伸出的手穿过他的脸颊,落不到实处。 只感觉摸过了一层稀薄的水流。 庄理浑身萦绕重病濒死的颓败气息,忧思甚重,积劳成疾,大夫说他只有早逝之相。 木窗外一阵风卷骤雨,扑开了窗子,守门的老仆早便回屋休息了,冷雨斜倾,片刻就打湿了放满卷宗的案头。 庄理直不起身子去关窗,两只眼睛如灰败的花泥一般,盯在空气中的某一点。 庄弗槿从昏睡里惊醒,病房外暴雨倾盆,他不顾全身缠满绷带,抓着床边的人便问:“沈怀珵呢?” 对方操着一股讶异的腔调,失声道:“少爷,您昏迷半个月了!”
第177章 顽石的情窍 庄理在生命快到尽头的时候送走了那只白狐,请京中故友妥善养护。 又雇了一位老者守门,顺带看顾料理后事。 也无甚需要操持的,薄棺一口已放置在厅堂,庄理直系亲人凋零,共事官员与他不睦,丧礼登门者想必寥寥。 这种死在任上的一方大员,都要暂时瞒了死讯,把尸身秘密运送回京后,才允许境内百姓痛哭发丧。 病中日月熬得慢,隆冬送走了狐狸,日子拖拖拉拉地等来了料峭的初春。 飞雪变为冷雨,透过大开的两扇窗户,寒针一般撞入人眼孔里。 淋漓一夜,庄理也在病榻前听了一夜的雨。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天将将亮的时候,无常来索庄理的魂。 似笑非笑地对他说:“好清俊的一只痨病鬼,怪不得那道行低微的小妖甘愿为了你闯十方炼狱。” 庄理魂魄离开肉身,痛感消失,心却依然沉甸甸的,惊声问:“白狐?” “小妖人形都化不成,还想到阎罗殿改你的生死簿,”无常面容古怪地收紧了手里的链子,嗤道,“痴心妄想。” 庄理半透明的魂魄肉眼可见地剧烈震颤,平生深自压抑的情绪全部提到心口:“它死了?” 无常边拉着沉重的铁链带他走,边说:“奇了,他倒没死。” 他们飘在半空,脚下是朔方荒芜的冻土,昨晚下的雨已经结成了冰,显得人间大地萧索异常。 本能使然,庄理甚至分出一瞬间的神来担忧百姓下一季的粮食收成。 眼睫缓缓地半阖起来:“它的命……理应不会死的……” 无常打量他,像在漫长无聊的鬼生中看到了件极新鲜的事,说:“那本该是你的命,半仙之躯,只待在人间经历场劫难,便能飞升仙班。糊糊涂涂地换命给一只愚鲁的狐狸,啧,我勾了无数人的命,你这样自废未来,不知好歹的还是第一个。” 做官死在远迁的任上,是生死簿上为庄理写好的命格。 不过当时所记载的“死”,乃为羽化升仙。 他把半仙的命换给狐妖后,与凡夫俗子再无异处。仙脉断裂,连轮回路也入不得。而今只能身归铜炉,被炼化为一撮灰,身死魂消。 庄理的脸色愈发青白起来,魂魄更淡几分:“它知道自己命格被换吗?” 它不该知道的,它应该无忧无虑地作天地之间的精灵,平安顺遂地度过百年光阴。 一旦有了心事,就会不知不觉染上人类的忧和痛,五谷杂陈,忧思横生,再难有真正的欢愉。 无常瞧他状态不好,已经有了消散的迹象,怕他连地狱门都挨不到,只好不咸不淡地告知了一个还算好的消息:“你先别急,天上又派青鸟来传信了,你命大,天道无论如何舍不得你真的去死。” 庄理迷茫地一眨眼:“我在说白狐……” “白狐是你的新天劫。”无常放柔了腔调,带他径直跌入深渊,步入地府大门。 “天道会对你开启新的一轮试炼。”奈何桥边,无常五指一张,锁链化为虚无,“我已经把你带到这里,任务已经完成。” 他下巴往前一扬,示意,“走过这道桥,消去从前所有记忆,重入轮回。天道真偏爱你,不忍心让你身死魂消。或许你愚蠢的换命行为,在天道眼里是一片慈悲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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