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卷上没有朱夫人的生平记载,这种关键角色的信息,似乎刻意不被披露。但江月鹿记得,考卷中有一段朱家夫妇成婚之后的描述,朱夫人说了一句,九月酷暑,怎会如此寒冷。 而朱大人嘘寒问暖,关切至极,立马为她披上了一件外衣。 本是副本的设计者为了渲染两人伉俪情深安排的一幕,但就算神通广大的设计者,也不知道会有人把整本考卷在十几分钟内全记住。先记住,再来推理出违和——朱夫人似乎并不知道,地处高原峡谷的北方气候,即便是夏天也会因下雨而气温骤降。她是头一回来到北地。 只凭这一点,也无法断定什么。 直到他看到那幅画像。 腹部微隆的夫人身后摆放着一张画桌,桌上摆放着瓷器瓜果。 “你生长在水系纵横的南方,一到夏末,就有数不清的菱角。” “你的族人想必非常爱你,倾注心血抚育你成为大家闺秀,哪怕你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小子跑了,时隔几年气消之后,他们还是为你从远方寄来了故乡的菱角。当时你已有了孩子,不敢多吃,只尝了几块。然后就被你的夫君催促着落座……那盘菱角就放在身后,被朱大人一同画进了画中。” 祠堂静寂,只江月鹿旁若无人娓娓道来。 “……然后,就有了现在那幅画像吧。” 江月鹿看着她,语气平静,“朱夫人,你还记得起那天尝到的菱角滋味吗?” “它新鲜吗?” “甘甜吗?” “你们是怎么相识,又是怎么从当年走到这一步的,你还记得吗?” 一连串的追问问得朱夫人说不出完整的话,脑子混混沌沌,下意识道:“菱角是什么滋味?” 祠堂一刹安静。 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多矛盾。多奇怪——既然承认自己是南方长大,又怎么会不知道菱角的滋味? 可她还是追问江月鹿:“菱角是什么?” 因为焦急,她不再把玩烟斗,用人的神态演绎出不解:“……菱角,是甜的吗?” 朱大人喊道:“宁宁!别中了他们的计!” 她像是没听到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自言自语道:“我出生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主人。她给了我身体和记忆,有一些记忆融于我的身体,有一些却和我隔着很远距离。我喜欢看那些记忆,不是后来怨恨的、愤怒的,那些记忆散发出的气息绵长,非常平和。” “原来那是菱角吗?每次在吃的时候,我和她都会很幸福……幸福?” 头上的簪子和珠钗纷纷掉落在地,萦绕在身前的黑雾逐渐变淡,她感觉自己的喉咙逐渐在收紧,心道糟糕,不能再去想了。 可是有人已经替她在面前摆好了一面镜子——是冷靖从万能口袋摸出来的。 “你要看看现在的自己吗?”江月鹿问道。 多诱人的愿望啊,她还从来没照过镜子。 主人说镜子能通阴阳道路,会照出怨鬼的原型,一直以来她怕见到不完美的自己,从来不照镜子。而且仔细想想,这偌大的城镇里面,居然从来没见过一面完整的镜子。 她忍不住看去。 就一下,一下就好…… 鬼魅抵御不住诱惑,朝内看去,只见斑驳蒙尘的镜面上,出现了一个四四方方长着手脚的怪物。“她”顿了顿,伸出手来,触碰了一下镜里的怪物,“这是谁啊?” 江月鹿道:“就是你啊,夫人。” “我?我是人,死后阴魂不散才变成鬼。就算要照出我的从前,也应该是人形……” 她气急道:“怎么会是这种怪东西?” 见她不相信,江月鹿又看向门外,“朱夫人,那棵树上有无数绑在一起的红牌,但我唯独找不到朱大人与你的。这又是为什么?你没想过吗?” “那是因为,因为……” 她的思路已经完全被人拉着走了——这样不行!可是…… “因为你死在屠杀之前。就算秦雪神通广大,也无法将一个死了几年的人的魂魄聚齐。何况你与朱大人早已离心,就算你在屠杀之夜死去,朱修远也不见得想让你活过来。” 他望着夫人,“那你为什么能站在这里呢?” “不是依靠生基共享活着的你,又会是什么?” 重鼓声敲击着她的胸口,十年里她偶尔思索这个问题,但从不深究。他的声音淡淡,却比任何妖魔鬼怪都可怕,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让她沦陷——沦陷进她自己的疑问和迷思。曾经不去深究的问题此刻汇聚在一起,连连叩问着她的心扉,声声急促——我到底是谁? 她朝镜子内看去,与四四方方的怪物对视。 “我是那幅画。” 祠堂的风凝滞住。 因为是画,所以只有婚后的记忆。从前作为宁宁在南方水乡生活的时候,它还未诞生,所以只能作为后来的旁观者去回忆那段天真无邪的过去。 所以也不知道菱角是什么滋味。 “好羡慕她。” 它嘶哑道:“都是一样的外貌,她却有备受宠爱的过去和夫君相识相恋的快乐。把被辜负和死别的痛苦留给了我。” “还有在这座死城里与假装是人的死人们相伴的生活,她都留给了我。” 说到这里,它笑了一声,阴狠又脆弱:“假装是人……我还笑它们,我不也是吗?”说罢,它一双平平的画中眼眸望向江月鹿,满是拉他下水的幽怨:“既然如此,那你们就陪我一起死吧?” 泪珠从平滑的纸面上滴落,划过她越过雾海拥来的双臂。 语气是那么温柔,“江巫师……陪我死,好吗?”
第32章 纸人城29 四面八方响起沙沙声,祠堂被潮水般的纸人淹没,两道失去作用的长纸带扭成螺旋缠绕在一起,转眼便拧成了一条更长更宽的白色纸卷,从上而下竖起,锋利无比,像一柄高悬在空中的巨大白刀。 那么大的尺寸,看起来就像是巨人使用的。 平常人只要稍稍碰到,便会被拦腰斩断。 冷靖与林神音对视点头,同时抛出符纸,二指掐诀,又将便于使用的法器扔给陈川和赵小萱自保。尘封十年的武器终于和它命中注定的敌人相遇,因为是炼制出来专克纸人的,四人竟然短暂地抵御住了纸人们的密集攻击。 不过,最让人忌惮的还是高悬在头顶的白色光刃。 冷靖抬头分神一看,神色越加凝重。 至少要为江月鹿争取更多的时间……他可是十年来走得最远的人啊。 纸人们持续不断如同雪花般倒卷上高空,还在为这把巨大武器增瓦添砖,如果不快一点……他被一声惊呼唤回,转过头,陈川看着他,“冷大哥,你的身体……” 他一愣,低头看到了和南镇人一样逐渐融化的血肉,露出虚弱的骨架来。 虽然早就知道自己死了,但还是头一回看到生命不复存在的证据。 冷靖望着那根本称不上是“五脏六腑”的内部,心中想到,怪不得妖怪鬼魂个个都想活着——活着,用身体和呼吸感受阳光雨露,实在是件非常幸福的事。 “别难过啊。” 他安抚着他们,“江月鹿刚刚说过了,我已经死去很久了,早晚都会消失的。” 他抬头看着:“不过……还太早了啊。” 巨大的白刀稍稍抬起,梁木砖瓦便像豆腐块被轻易切碎,无数碎石木块从天上掉落。 “轰!”一声,碎裂的粗木贯穿了地面,被击飞的黑木牌当啷散落一地,有几块滚到了江月鹿脚边,周围不断响起巨石砸下的轰隆声。 “江巫师,和我一起死吧……” 那位夫人逐渐显露出画卷模样,被切割整齐的纸面边缘探出两只胳膊,亲密地拥向江月鹿,嘴中还在说着甜言蜜语:“这么一看,你比年轻的朱修远俊俏多了。” “如果能和你死在一起,也算我胜过她一点吧?” 冰凉不似人类的温度贴近脖颈的皮肤,江月鹿目不转睛看着画卷,双瞳因映着头顶的白刃散出淡淡白色光泽。 “你是巨树做成的纸画的。” 被美人拥着,却在缜密地思考其他事,江月鹿思索道:“我在醉仙楼看过一些贴画,它们就没办法成形,一切都是因为那棵树吗?” 他想起小黑屋里看到的第一个提示,秦雪崇敬地望着巨木,他似乎说了……大地之母,树神? “你总是不专心呢,江巫师。” 江月鹿淡淡道:“我聊天其实很专心的,只不过分人。” “对我没有兴趣?虽然不是人,但我长得还算不错吧?” 江月鹿道:“有人比你长得更好看。” “谁?” 嗯……他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就算你再不愿意,我们也会一起死。”它笑起来,“不光是我,这里的所有人都会死,等我一声令下——” 笑声戛然而止。一同停止的还有缓缓挥动的长刃,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停下了,所有人抬起头来,看见高空中飘拂的猩红衣角。 赵小萱道:“……少爷?” 那位我行我素的少爷,已经和最初相见时有了很大差别。 他的身形有了变化,像是从十七八岁稍稍长了两岁,头发也变得更长了些,束起后已超过腰际,一身火衣缠绕着青火,此刻于空中微微抬脚。 没有要拦截和战斗的意思,双方的实力差距过大,简单来说,就是他也许只是碰巧路过站在了这里,就让粉碎了祠堂的光刃动弹不得了。 踩着层楼高的白刃,夏少爷的神色却是波澜不惊的,低低地看了朱夫人一眼,一霎坏笑,身影一动,仿佛知道他要做什么,朱夫人大叫了一声:“不——” 厉至极的“不!”响彻云霄,但他就像没听到一样,用了一丝比走路稍重的力气,踩了下去。 “咔嚓。” 轻不可闻的碎裂声打破了寂静。 一圈裂纹环绕出现,零星的纸人从中间呻/吟掉落。 它们僵硬的面孔微微转向自己的母亲——四周不断响起空灵的孩童呼唤,一声声稚嫩的母亲包围了朱夫人,她的牙关咬紧。很快,层层涟漪从中央传到两端,无数爆裂响起,整面白刃被震出一层光尘,丧失了活力的纸人纷纷掉落下来。祠堂一时间像是下起雪来。 “不……不……” 没有了倚重的朱夫人,呆看天空半晌,迅速决定能带走一个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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