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翼仰躺在地上,没有负伤却一动不动,眼睛里涌过一阵阵的云浪。这样的云浪不知道在他眼中掠过了多少次。 他不说话,江月鹿也不说。 他看着云,江月鹿就看着他。 看他眼底的云一点点移动,反而感觉岁月静好,心情极度安宁。 江家人说夏翼浑身鬼气,可他却感觉到了神性。 看得久了,便也学着夏翼,躺在了地上,去看云卷云舒。江月鹿不知道此时此刻出现在此的夏翼算是什么。 反正肯定不会是夏翼的实体,距离那场事变早就过去了百年。 也许和其他残留下来的魂灵一样,夏翼和这个祭祀地也是过去的遗物。因为封印解除才意外现身。 等到这阵动静过去了,他也会随着其他魂灵的安眠再度消失。 自己现在的陪伴,根本没有多大意义。 但江月鹿就是觉得,放任夏翼孤身一人躺在地上,实在太悲凉了些。 刚才听到那个故事的时候,他就很为他心酸难过了。等到真的亲眼见到,他没多想就迈着双脚磕磕绊绊走了过来。 陪着他吧,尽管是影子,尽管不作数。 但是陪着他吧。 “你是谁。” 一声发问叫他惊醒过来,江月鹿转过头,发现不知何时,夏翼竟然转过了头来。那双原本倒映着云海波涛的赤目映出了他微微讶异的脸。 “我……我是……”他有点惊慌。 夏翼,夏翼怎么会和他说话呢? 他明明只是个残留下来的影子……而且不同于江家老三和其他死去的族人。他们作为人,在活着时情绪波动才留下了执念与他和莫知弦对话。 江家人没有说他后来去了哪里,但想想也知道,这个当时还没有自己名字的“人偶”一定在那个祭祀地躺了很久。 后世的江家人既然将他丢在阁楼里管也不管,就说明那之后的数百年他依旧没有为江家带来赐福。 诞生时是什么样,后来就是什么样。 诞生时不理睬人,一动不动的,那后来应该也是。 他应该没有太多波动的感情,让他像江家老三一样饱含恨意地留到今天……那为什么他还会开口说话呢? 还看向了他。 这太不合理了。 江月鹿左思右想,只能归结于这片祭祀地和墓地其他地方都不一样,夏翼残留的影子也和其他的江家人不一样。作为“族神”,虽然是个失败品,他还是很特别的。他的影子应该也是。 江月鹿这才抬起头想要回答夏翼,可谁成想,人家已经转了回去,继续看天了。 “……” 好像他回不回答都挺不要紧的,人家也不是很在乎。江月鹿微微有些气闷,又想起了在阁楼里捡到的小神明。 那时候他多听话啊。 “我是江月鹿。” 没理他。 “我以后会和你见面。” 还是没理他。 “你以后会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无动于衷。 江月鹿坐起身来,凑到了夏翼的面前。此举非常撒泼,将人家好生生看着的白云青天完全遮挡住了,让那双赤红色的瞳孔里只出现了自己的脸——那张脸还微微拧着眉,似乎是有些郁闷。 他才发现,他其实是受不了夏翼不理他的。 “你在这里多久了?”江月鹿问。 怕他听不明白,江月鹿又补充道:“你在这里躺了多久了,从出生之后就一直在这吗?他们没有人来看过你吗?” 好久了,夏翼才道:“有。”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没有多聚焦。 这让江月鹿有些不安,因为像是无法抓住他。 “他们人呢,又走了吗?”江月鹿不等他回答便自己嘀咕,“一定是走了的,看你没有用,帮不上忙,就把你扔下了。” 眼前的人类垂下眼,说着奇怪的话。 他用鲜红的眼珠看着他。 作为残存的非人之物在这里待了多久,早就不记得了。只记得主人在此起身,从这片祭祀地走了出去。将他剥落掉在了地上,没有再回头看过。 那应该算是自己的主人吧。 毕竟自己只是一段怪异的情绪,一阵波动。是主人在看云时微微漾出来的念头。 而他是被剥落遗弃的东西,和这墓地里的骸骨怨念一样,都被困在了几百年之前,不像主人能够走出去。 也许和主人前缘未断,即使相差着时间和距离,他也能微妙地感觉到主人的动向。 起初,是什么都没有的。 什么都没有是他很熟悉的一种状态,主人和他一块在此望着云的时候便是什么都没在想的。那些人咒骂他是废物的时候,还会嘀咕说空洞的东西,这话倒是说得很对,主人和他就是空的啊。 但后来,主人似乎有了一些其他的情绪。 主人有了情绪。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他很惊慌。惊慌到忍不住在原地翻了个身。 等到发现惊慌也是一种情绪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 那感觉从未有过,就像是从恒久无有的地里忽然冒出光来,他奇怪,他不解,他不明白主人为什么会从一无所有逐渐有了一颗心。 那一次,他第一次起身,走到了铜架山的边缘。 符咒血旗在头顶飘着,外面有许多游荡的族人魂灵。他们见到他现身,先是一愣,而后震惊,最后破口大骂。 他一直明白他们在希冀什么。 如果自己能早一点像这样走出来,那他们就不会死了。这些死去的幽魂又骂又哭,却看不出带来变化的神早就不在这里,留在这被他们唾弃的只是一个同为遗物的怪东西。他甚至都没资格被称为心情。 因为主人在诞生的时候,是没有一颗心的。 “怎样才能长出心?”他问江月鹿。 他的手从下到上,摸到了自己的胸膛。那双任由云影来去的淡淡眼眸,泛起一丝迷茫。 “我的肚子里,没有东西,没有胃,没有肺,也没有心。” 他是空的。 白白长着人的壳子,里面却没有任何东西。 江月鹿看着他的手停在胃部,想起夏翼平时吃东西,就只是进食而已,脸上看不出快乐与否。 因为他没有胃吗? 那些给人带来快乐的食物会从他的喉咙滚落下去,落到一片黑暗里。 他的视线一下就柔和了,“为什么会是空的?” “因为……” 残留的影子微微眯起眼,想起了很多年前主人诞生的时候。 想起江家的人用棉絮填充主人的胸膛,让瘪掉的人偶外壳重新变得充盈。主人的肚子里填了很多东西,木,铜,土,火焰,丝线。很多很多,但都没有生命。 诞生之后空落落的感觉挥之不去,主人被无数的祈愿拉伸膨胀,他是那么开阔,开阔到能够容天纳地。他 他是需要听人心声的神明。 江家人在打造他的时候,将他塑成能装下万千心愿的模样。 但是天地有山川,有江河,有无数的人们。 天地很热闹。 主人什么都没有。 他躺在地上,还不知道当时挠心的感觉叫做饥饿。 迫切想要吃掉些什么,填充胃,没有胃的话就吃掉别人的,拥有一个胃。云和雨,火焰和山也是可口的,注视着它们的时候,他不禁咽下了口水。 饥饿的感觉第一次消失是什么时候? 是他的主人在阁楼被人捡起来,被人起了一个名字的时候。 “夏翼。” “夏翼。” 他拥有了一个名字,和天地拥有山川雨水一样,他也有了一个能充盈生命、填满身体的东西。名字,是世上最好的东西。让他,还有主人,都变得没那么空。 “我认识你……是你……”影子的一只手还停在胸口,能长出心脏的位置。一只手却缓缓向前,想要抚摸江月鹿的脸庞。 他一直不知道,让他拥有情绪的人类长什么样。 今天他终于看到了。 他不必再躺在这里,看云卷云舒了。 江月鹿感觉到脸颊一冰,那残留的影子眼中滑落一滴泪水,他刚要下意识伸手擦去,眼前就融进一片黑暗。 微微亮着的,是手指上捆着的红线。 红线连进黑暗里,晃晃悠悠的,好像牵着前方谁的手。 江月鹿迈进暗光里,深一脚浅一脚走着,红线蜿蜿蜒蜒,似乎没有尽头。不知走了多久,眼前恍然开朗,耳畔也响起了金刀相撞的将将之声。 红光千里,符文灯飘满夜空。 妖物鬼魂在河渠里湿淋淋渡河。 手执法器与之抗衡的是万千巫师。 百鬼夜出,这是中元节的夜晚。 红线还在前方延伸着,刀剑和獠牙都斩不断它,江月鹿跟着往前走。走过了莫知弦和冷问寒,走过了童眠。他能确定这是哪一个中元节了。 这就是爆发了那场事变的夜晚,他终于来到了这里。 时间并不是凝滞不动的,他在墓地的时候,外面的时间也在往前推进。 他们看不见江月鹿。江月鹿都擦肩而过了,他们还在尽心尽力跟随着任务对象,还在完成瞎子布置的任务。 但他跟着红线。
第206章 凡人终有一死28 “江月鹿。”耳边响起了瞎子的声音,似乎很是惊喜,“跟上去。” “其他人都已成了,现在只剩下你这边。你跟上去,找到夏翼就是找到了最后一个,天下从此就有救了!” 有了瞎子指引,这段路走得更加顺利。 江月鹿也算是知道为什么其他人都对他视而不见了,想必是瞎子给他开了后门的缘故。 他走了很久,都没有看到红线那边有人出现,不禁问道:“还有多久?我记得这条路没有这么远啊。” 他说的是学院回江家那条路。 瞎子很平静,“你还有所不知,那一夜发生了许多事。” 原来在江月鹿“断线”离开之后,这段千年前的往事还按照既定路线向前推进着,很快就来到了中元节那一天。 早在江月鹿和冷问寒等人偷听巫师们吵架的时候,一些祸事就已初现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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