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世世代代生长于此。 数千族人泣血含泪,与曾经的祖辈们无声对话,他们扎破自己的心脏,鲜血沿着咒文流入溪谷,又沿着溪水绕山一圈,像是山生长出了血管,死人的骨架成为山的骨肉。轰轰隆隆,七七四十九个时辰过去。 这座山,忽地睁开了眼睛。
第204章 凡人终有一死26 山中睁开一只眼。 这眼是一条黑漆漆的缝。 生灵们不敢呼吸,似乎近距离围观了一场孕育。 山如母体子宫,从中剖出一条黑缝,随着呼吸慢慢蠕动。 不知过了多久,雷鸣熄灭,雨也歇止,那黑缝中慢慢扩出些光来,像是一双空茫的眼扒在后面…… “那是族神,理应是的。但是气息又不像……”这灵童当年也在现场,不过以他的能力,只能站在外围。 他当时站在百里之外,听到雷鸣闪电在那一片山里轰然作响,盘旋在山顶上的乌云挥散不去。 他是生死之间的灵童,比旁人更能感觉到妖邪的气息。 那本应该是神明诞生的场所,可他却嗅到了妖异可怖的鬼气…… 他刚想将这事报给二当家,可是那气息来得快,去得也快,他闭紧眼深深嗅了很久,却什么都闻不到了。 江家人欢天喜地从山中接出新神,以为转机业已到来,谁知绝望的事还在后头。 “那位族神,什么都不会。” “既不会说话,也不会走动。” 从山中掉落出来以后,它就变成了一枚落在地上的果子。除了不能腐烂,它与果子、木头没有区别。 牲畜都要比它好些,因为牲畜能跑能动。 没人敢说,但谁的心里都是这么认为—— 这位新神,就像没用的废物。 废物无法指引江家人,隐隐约约还有破败的气息。 一切都在说明,造神计划失败了。 征战前的那一个夜晚,是非常沉默的一夜。 江家残存的族人零零星星坐在古老的祭坛前,江家代理的家主坐在他们更前方,许久之后,他对众人说道:“明日便是背水一战,各位和我都已仁至义尽。” “我身负血海深仇,不得不报。但你们并不是……”江家老二如狐狸那般笑得狡黠,遍体鳞伤了还对三弟眨了下眼。 “我生平最讨厌的便是规矩行事。如果大哥在这里,必定会说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教大家热血沸腾的傻话。” 想起哥哥,他微微笑了起来。 “但我不是,你们姓江,却也有儿有女有牵挂,不必为家族做到如此程度,所以,今天晚上,想走便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听到他说不会追究,有三两人摇晃着起来,低垂着头不敢看人,匆匆离去。 江家老三想要阻拦,但他的哥哥却对他摇了摇头。 “家主,这是哪里话呀……我们愿意跟着你。” “一日姓江,终身便是江家人,在这种危难关头,我怎能抛弃大家?” “死便死了,他们欺人太甚,和他们拼了!” 余下的人叫骂出声,听得江家老二格外痛快,他道了一声好,拿过酒来,“这些日子憋屈极了,从未这么痛快过,明日一到,我们便杀出去!” “好!” “都听家主的!” “杀出去!” 没有人去看深处的祭坛。 他们的“族神”睁着眼睛,也没有在看他们。 生出来到现在,从未有过变化。 他们已经失望了。不再从神明身上谋求未来。 未来在自己手中,这些被逼到绝境连族神都失去的巫师,忽然模模糊糊明白了一个道理——神治的时代终会过去,早就到了人治的时代。 等到族神真的消失,他们又该去依靠谁呢? 也许他们早就该依靠自己了。 江家老二思考着这些,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对头顶苍天的不敬。 要是老天真的开眼,那像大哥那样的忠厚之人就不会死去了。 “呼……”江家老三喝下酒,凑到了哥哥身边,“哥,明天也给我一些人罢,我要冲到最前面去,给大哥他们报仇!” 听到最小的弟弟咬牙切齿,江家老二微微一笑,“好啊,也不枉哥哥们宠你一场。” 他为弟弟亲自倒下酒水,像小时候那样哄骗他。 “喝了哥哥就给你。” 老三一饮而尽。 然后头晕目眩倒地不起,等再睁开眼睛,已是三日过去。 尘埃落定了。 灵童忽然痛楚万分,抬头来已换了声音,“我的第二个哥哥,我所有的族人,都在我缺席的那场苦战里死去了。” “只有我……只有我还活着……” 江家老三残余的执念还在不甘低语,面上淌下的血泪百年都未灭却。他记得惨痛的片段,记得那些亡人的眼睛。 江月鹿从这张覆满血泪的脸上看出了一些熟悉的影子,那是江日虎的脸,他们非常相似。 江日虎原来是江家老三的后代吗? 在那样人人喊打的年头,他一个姓江的人是如何活下来的? “他们没有找到我的尸体,就知道我还活着。我被找到之后,为了活下来,装成废物,对着仇人苦苦求饶……” 本来江家老三出面就少,所以他不如他两位哥哥遭人忌惮。 话虽如此,要瞒天过海也是不容易的。 如果要让那群人真的相信,那他就必须变成一个真正的废物。 “奴颜婢膝的几十年……我装疯卖傻四处下跪,早就忘记我也是被哥哥们保护长大的……他们瞧不起我,折磨我,都没关系,我必须活下去,好好活着,不然对不起苦心经营的二哥。” 日子久了,他老了。 如今的他孤身一人,势单力薄,报仇大事必不可能在他手中完成。 他必须要有后人。 所以他和一个善良的平凡女子成了亲,生下了孩子。 他的孩子起初以为他是个很厉害的巫师,很崇拜他。但是梦在他下跪求饶的时候便破碎了。 他的后代们没有经历过那一场磨难,不明白什么叫做卧薪尝胆。 在他们眼中,自己这位祖父就是一个混不吝的懒汉,当年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才骗到他们的祖母。 更不相信他口中江家的繁盛。 听了他这番话,江月鹿隐隐约约明白了江日虎为什么会对江家先辈是那种厌恶的态度。为什么他让家族的族神落灰在阁楼里。 他又为什么很想自己通过巫师考试,在学院有一席之地。 江家……实在是太可怜了。 “嘶……”残余的苦念呼痛起来,他已经快要消失了。 但是灭顶的恨意如同一面招魂幡,将方圆百里的江家怨念都召了过来。借由灵童,万千族人在今日诉说起了冤屈。 他们还记得那时,家族中所有巫师男男女女均泣血发誓。 “百年之后,鬼王归来。” “神既弃我,我势杀神!” “人既害我,我必杀人!” 重叠在一起的声音像一轮轮暮日钟声,在江月鹿和莫知弦耳旁回响。 这些人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姓名,甚至忘记了家族是什么。但他们仍旧记得浓密的怨恨,稠水般无法化开。 地上的枯叶被吼声震得一一粉碎,碎去的烟尘将这处碑林笼罩起来。 一块块碑,像无声的影子,在他们身前旋转。 莫知弦大吼一声,“不好!” “这些残留的念力让这座墓地快要崩溃了!”莫知弦紧紧盯着远处飘荡起来的黄叶烟尘,江月鹿从未从他脸上看到过如此可怕的表情。 他似乎刚刚才发现,“这些叶子……这些叶子居然是一个法阵!” 这个法阵将江家墓地镇在了里面。 外人不能随便进去,进去了也不能随便离开。 这恐怕是江家为了保护亡魂的安宁,留下的最后一个法阵。 但是现在,它破碎了。 就像瓷杯裂开一个角,水流迸射而出。江月鹿和莫知弦像是挟裹在黄色洪水中的两粒烟尘,很快就被冲开了。 “莫知弦——!!” 江月鹿大吼一声,无数的粉尘却呛进了鼻口,他的后脑勺猛猛嗑在了一块石碑上,眼前一花就失去了意识。 …… “呃……啊……”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捂着头醒过来。 眼前昏暗极了,只有左边微微渗出些浮光。 江月鹿自然而然寻光而去,偏了一下头,看见一堆枯木树藤以及铜架,复杂扭曲地搭建在一起,组成了一面高高的墙。 这些木头铜架都很破旧,远远看去就和垃圾堆一样。 每隔十几米,就有一条长长的铜条凸出来,前方悬着一方血淋淋的布条。 布条随风飘摇着。 江月鹿艰难地走过去,努力地抬头,想要看清那些血迹画出了什么。 很快他就发现,这些血迹在布条上涂画出了复杂的咒文,每一条和每一条之间都像是有某种关联。 他的脑子还很晕眩,多看一会就一圈圈冒金星。 江月鹿收回视线,想要缓上一会再去找莫知弦。可当他随意一瞥,看到铜架围绕着什么的时候。 他完全愣在了原地。 这些铜条缠绕着符咒白帛,一圈一圈像是年轮。中间空出来的场地却是极大的。 那片空旷的场地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如此大的地方只躺着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里,小得像一粒尘埃。 江月鹿的眼眶微微发热,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看到那个“人”的瞬间,就知道自己被送来了什么地方。 这是很多年前的造神现场。 神明已经被孕育了出来。 谁也不知道,江家造出来的神,只有那么一点点大。 人们希望拯救他们出水火的神,其实只和尘埃一般大。
第205章 凡人终有一死27 江月鹿走过去,在夏翼身边坐了下来。 和球场一样大的祭祀地是很宽阔的,他翻越过铜架山又走过来着实废了很大力气。在这个过程里,夏翼一次都没有看过来。 甚至一根铜架掉了下来,金属撞地轰隆隆的,也没有吸引他的注意力。
266 首页 上一页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