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换上航天服,到舱外检查气闸门,子弹击穿了四块外层护板,但仅此而已,甚至没有损伤到下面的绝缘材料,更换新护板只花了不到二十分钟。回到主控室的时候,电脑正好跑完了诊断程序,他的绿色翅膀小鸟看起来很好,反应堆发出低柔的嗡鸣,一颗层层保护的心脏。科西莫再次检查了所有能检查的数据,确认一小时航程之内只有真空和懒洋洋的小行星,这才重新打开自动驾驶,离开主控台,走进电梯。 这艘船运送过人们一般能想象到的走私货品和想象不到的走私货品,但有乘客还是第一次。科西莫踏出电梯,往船长卧室的方向迈了一步,停下,短暂和自己辩论了一会,往右转,走向乘客卧舱。安全检查,他编了一个也许用不上的借口,确认麻烦制造者真的睡了,而不是在我的船上像啃电线的老鼠一样乱跑。 卧舱有六个铺位,放着灰色枕头和毯子,用灰色布帘隔开。麻烦制造者睡在离门最近的铺位上,灰色毛毯拉到耳朵,只有一蓬卷发露在外面,脱下来的衣裤扔在地上,令科西莫想起渔场附近丢弃一地的带血鱼皮。约拿没有扣上床铺两侧的安全带,不知道是忘记了,还是很有信心接下来的8个标准时里不会发生任何扰乱平稳飞行的意外。科西莫差点想过去消除这项潜在风险,马上就打消了念头。我只是收钱办事的飞行员,不是保姆。 他躲进自己的卧室,匆匆淋浴,爬进铺位,让电脑六个小时后叫醒他,不过他三小时后就醒了,再也睡不着,又爬起来,换了一套更适合舱内活动的衣服,走进厨房。那是个为社交设计的空间,有一张长桌,还有一个吧台,足够同时容纳10个船员。独自一人在里面走动甚至有回声,所以科西莫从不在厨房进餐。他检查了库存,把所有含酒精的液体都锁起来,并且从系统里删除记录。船上的真空食品包足够两个人从这里到PAX-f2来回跑三次,冷藏库里也有新鲜果蔬,等它们耗尽,还有维生素片剂。和地球上的水手区别很小,军事学院第二年,科西莫最喜欢的飞行教官在第一节课上这么告诉士官生,你们会以为,我们离开那颗古老岩石那么久了,一切都变了,但不是,我们的身体仍然需要同样的蛋白质、矿物质和维生素,需要压力和氧气。我们发明了仪器、药物、航天服和八十页安全手册来抵消自身的脆弱,即使这样,太空还是能轻易杀死我们。因此,我的第一个忠告,敬畏。就像十九世纪水手面对海洋那样。 这位教官后来死在CENT-b3,不在太空里,在一条开着酒吧和航空器租赁公司的普通街道上。共和国濒死挣扎的最后几个月里,CENT-b3的首府短暂成了战场,星域总督以共和国的名义颁布的最后一条命令,是允许残余的士兵向民众开枪,实弹,无需取得上级许可。命令发出之后,本就不多的士兵变得更少了,有人干脆调转枪口,对准了总督宅邸。没有人知道教官为什么会出现在街上,也许参与抗议,也许只是需要食物。结局是确定的,他中了两枪,一枪在大腿,一枪在胸口。科西莫听说这件事的时候,CENT星系已经加入联邦七个多月了,洗去了血和灰尘,争论死难者纪念碑应该立在南半球还是北半球。 应该说,更擅长杀死我们的并不是太空,而是我们自己,与其敬畏,不如警惕。科西莫关上壁橱,把一袋真空食品放进处理器里,靠在长桌上,对着显示屏发呆。如果将来有一天我能在某个飞行学校任教的话,这就是我的开场白。 处理器发出嘀嘀声,推出加热完毕的食品袋。科西莫懒得返回主控室,于是坐下来,机械地舀了一勺混着鱼肉的马铃薯泥,似乎还有甘蓝菜,都碾成泥了,看不出区别。舱内食品大多如此,糊状,方便人们在有重力和无重力状态下进食。以前在“俄西里斯”号上,士兵们每7个标准日能吃一次肉类,不是切成规整方块的合成蛋白,是从活着的动物身上取下来的带血组织,可以选鸡、羊或者鱼。但那是海军旗舰,仅是储藏空间就比三艘“翠鸟”号加起来还要大。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刚到厨房门口就停住了。科西莫等了一小会,放下勺子,转过身:“这里有足够的座位,大使阁下。” 约拿走了进来,坐到桌子对面。大使也换上了和科西莫一样的舱内服,黑色长裤,灰色长袖上衣,头发是湿的,显然刚从淋浴间出来。他坐在那里,似乎在等食物自动出现。科西莫怀疑这人一次都没有亲自使用过食品处理器,永远有人用雕花盘子端来一切。反正科西莫绝不会提供服务,他慢吞吞地刮下最后一点马铃薯泥,仔细地舔着勺子。 “那是一个无效的笑话,你知道吗?” 科西莫抬起头:“什么?” “你每隔两句话就叫我‘大使阁下’,以为这样足够讽刺,但这份工作并不是奖赏,而是惩罚,精心设计过的。” 科西莫坐直了一些,等对方继续提供细节。但约拿似乎认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站起来,打开壁橱,拿起一个真空餐包,歪着头阅读上面的标签,绕过长桌,把食物塞进处理器里。科西莫侧过身,手臂搭在椅背上,看着他。 “很难想象一个装饰性的职位怎么会是‘惩罚’。” 约拿笑了起来,很可能是因为“装饰性”这个形容词。他倚在壁橱上,盯着对面的舱壁,科西莫想象他在脑海里展开一份文件,一行一行地删除不想公开的部分。约拿收回目光,呼了一口气:“我曾经是航联党人提名的候选人。” 从语气听来,大使似乎认为这句话能引起某种轰动,就像人们艰难地承认自己幻想过砍杀父亲,又或者被迫吐露奇特的性癖好一样。可是科西莫并不知道航联党干了什么,也不知道约拿的参与意味着什么,这种困惑想必在脸上表现了出来,因为约拿两步跨过来,在他旁边坐下,凑近科西莫的脸:“你不可能没听说过。” “我知道航联的存在。其余的,只能说我费了很大力气特意不去听任何和政治有关的动静。” “好吧,呃,”大使皱起眉,又凑近了一些,好像这样能帮助解释似的,“非常简单来说,航空联合党是PAX-g4最大的党派,在首都议会占有30%左右的席位,他们和新法理党人是传统盟友,他们的席位加起来,足以牵制执政的蓝党——” “我已经失去兴趣了。” “听着。”约拿并没有提高声调,但感觉就像扇在脸上的一巴掌,科西莫想象着一层灰色绒布忽然揭开,露出下面的细长针尖,“蓝党人迷恋已经死亡的共和国,这不是什么秘密,但是这几年已经到了偏执狂的程度。‘共和国’这个字眼其实也不准确,我们都记得最后那几年实际上是一个套着彩色戏服的军政府,这才是蓝党和总理喜欢的部分,所以他们永远觉得联邦政府的权力不够大,永远密谋偷更多,但航联、新法理和最高法院每次都用鞭子抽他们的手,比喻意义上。” 食品处理器发出嘀嘀声,无人理会。 “然而?”科西莫问。 “然而,蓝党耍了一个非常古老的花招,决定先抽走最高法院屁股下面的椅子。这就是4007提案,一旦通过,法院就会变成——借用你的形容——‘装饰性的’。接下来撕碎在野党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这么激进的提案,蓝党不可能得到足够的票数——” “刚开始没有,但如果得到其他边缘党派的支持,那就足够了。他们拉拢那些疯疯癫癫的‘圣洁地球遗产’信徒,还有反对一切的、名字里带有‘信仰’二字的小党派,这里两票,那里十票。不能收买的人,他们就请第四分局前去‘说服’。从昨天的新闻看来,差距已经很小,也许今天或者明天就会通过。” “让我猜猜,你现在就是身穿金色盔甲的骑士,要回去拯救司法系统。” “不,那场仗已经输了。”约拿直起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我本来是要在不信任动议通过之后组建过渡政府的。但是,”他耸耸肩,冲科西莫微笑,“你可以想象这个故事的结尾。” “当你说‘组建过渡政府’,你的意思是你担任——” “过渡期总理,对,直到大选为止,两个月前的那场。” “但不信任动议没通过。” “差32票,能源从业者工会背叛了我们。总统临阵退缩了,不敢宣布解散议会。” 操。科西莫想,然后把大声把脏话说了出来:“操。” “同意。” “所以你被派到这个鱼油行星——” “是一种公开羞辱,同时确保我不可能悄悄返回首都。外交人员哪怕去厕所也要被联邦太空舰队盯着,‘为了安全’,他们说。” 我可不想参与这个游戏。“但现在蓝党又改变主意,想把你暗杀在弗宁?” “我不觉得这是他们的首要任务。在太空港里,那两个假扮警卫的家伙说他们得到的命令是把我活着带回去。‘黄埔’号可以轻松把我们炸成放射性粉尘,但也没有动手。” “也没有向你提供帮助。” “可能是接到某种命令,特意躲在卫星暗面,制造不在场证明。更乐观的想法是,拒绝参与谋杀。”约拿终于记起了食物,打开处理器翻盖,把托盘拽了出来,“毕竟,如果我死了,不管是不是暗杀,随之而来的媒体风暴都不是蓝党想要的。问题是,他们要一个活着的我有什么用?” “假审判?说你是恐怖分子头目?‘合法’把你关起来,比杀死好多了。” “不错,船长,可以考虑从政。” “我宁愿去燃料工厂。”科西莫真心实意地说。约拿又笑起来,这次露出了酒窝。两人都安静了一会,约拿忙着把盐粒撒到马铃薯泥里,拌匀。科西莫咀嚼着刚刚听来的每一个词语。 “所以,你要去接的人是谁?” “我妈妈。” “她是?” “西娅·德辛塔。” 这个名字终于在科西莫脑海里碰响了一个铃铛,又或者说,一连串铃铛。德辛塔法官,最高法院12位大法官里曝光率最高的那一个,常年出现在各种纪录片、专题采访和谈话节目里。这就是为什么他觉得约拿看起来眼熟,这位政治逃犯继承了母亲的眼睛、鼻子和发色,笑起来尤其相似。科西莫突然有种一脚踏空的可怕感觉,就像二十岁那年参加军事学院冬季远足,在MUI-d22上,忍受着严苛的3.5倍重力。他想站到积雪的“石头”上拍照,踩上去才发现只有积雪,没有石头,底下是深不见底的裂隙,幸好并不宽,只是卡住了他的小腿,但那一瞬间的恐慌和此刻一模一样。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也不是他该参与的事。他甚至想迁怒于愚蠢的舰载电脑,要是它能及时连接上PAX数据网,科西莫早就逃到已知宇宙的另一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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