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西莫抓起密封袋,塞回冷藏柜里,关上门,交抱起手臂,盯着约拿。 “所以你想玩的是这个游戏?我们应该瞪着对方多久,十五分钟?一小时?如果我赢了,你会重新开始表达意见,对吗?诚实回答三个问题之类的。”约拿自己先移开了视线,“我非常不擅长这个,你赢了,有什么诀窍吗?” “熬完了军事学院。” “听起来你又在数据网上详细地搜索过我了。” “只搜了一次,算不上‘又’。” 约拿站起来,从冷藏柜里取回果汁,撕开封口,坐到桌子上,大腿和臀部一下子离科西莫的脸很近。船长往后靠到椅背上,拉开距离,看着约拿的眼睛。 “我痛恨那个地方。”约拿宣布,盯着冷藏柜,“一个批量生产人形暴力机器的工厂,天天强迫十几岁的小孩大喊‘忠诚’,‘牺牲’,除了五十种赞美政权的方法,什么都不教给他们。能从那里逃跑,我很骄傲。” 能从那里逃跑,是因为你有个有钱的妈妈。科西莫把不再密封的密封袋从他手里拿过来,在约拿惊奇的目光里喝了一口,冷,过于甜,不像苹果。“你能坐在这里吹嘘退学,是因为你有选择,不是因为你有什么独到见解。对一些人来说,军事学院是唯一一条离开原生地的路。瞎了的码头老鼠也能看出来那里的所谓‘教育’是什么玩意,他们一样痛恨佩拉和诺曼底,但他们更不想回家。” “你想吗?” 十几岁的时候每天都想,后来就不想了,刚开始干走私的时候又想过一段时间,之后又不想了。科西莫耸耸肩,没有回答,把苹果汁递了回去。 “回想起来,飞行课程还不错。”过了许久,约拿说,把空果汁袋捏成团。 科西莫忍不住微笑:“是还不错。” “我撞坏了两架教练机。” “我六架,轻微损伤,别人的错,大部分时间是。” “从来没人会承认是自己的错。不过也无所谓,士官生从不需要付账单。” “货船不是我爸爸的。” “什么?” “你以为货船属于我的父母,事实上除了飞行执照和几件家具,爸爸和妈妈并不拥有什么东西。我对妈妈没有印象,一个存放不当的燃料罐从高层货架跌落,在仓库里爆炸,死了七个人,她就是其中一个,我当时大概两岁。老爸的货船属于物流公司,银行永远不会贷款给像他这样的人,他靠跑航线不可能攒下足够的钱,我也不可能,除非当上军官,”他冲约拿笑了笑,提前堵住那句难以避免的我很遗憾,“或者运送有钱的偷渡客。” “很荣幸参与你的航运业梦想。” “谢谢,不过——” 门边的控制板忽然亮起,舱壁上沿的一排灯带也变成红色。舰载电脑遇到了某种需要人类处理的情况,正在呼唤飞行员。科西莫站起来,快步返回主控室,约拿跟在后面挤进电梯,问这艘船是不是受到了攻击。 “如果是,你会感觉到的。大概又是传感器故障,你没必要跟来。” “‘又’?它经常故障吗?” 电梯门打开了。主控室所有屏幕都亮着,同样的提示在上面跳动,警报声响成一片。科西莫不需要传感器也能看出原因是什么,三艘凭空出现的船围住了新近改名的“金羊毛”号,武器从四个方向瞄准了科西莫最宝贵的财产。他看了一眼传感器数据,不是三艘船,五艘,还有两艘船有特殊涂装,肉眼根本辨认不出来。 概率。科西莫想。 “海盗?”约拿问。 科西莫没有回答,两步跨到主控台前面,打开了全频段广播。也许可以谈谈。 一声巨响,伴随着金属撕裂的尖锐噪音,整艘船都震颤起来。科西莫很熟悉这种声音,以前他通常是制造这种声音那个人。切割外壳,布置定向炸药,轰开气闸,通常是这个顺序。科西莫激活了武器系统,但四把机枪都没有响应,很可能已经被拆了。如果他来指挥任务,他也会先拆防御性的武器。 “到下面去。”他一把抓住约拿的手臂,用力把大使推进电梯,“穿上航天服,躲起来,我会——” 然后爆炸撼动了整个主控室。
第8章 【“现在我们谁都没有船了,棒极了。”】 约拿的后脑撞上电梯舱壁,耳朵嗡嗡作响。他闻到类似臭氧的刺激气味,浓烟灌满了主控室,什么都看不清楚。有什么人发出惨叫,听起来不像科西莫,就算是,他也帮不上忙。约拿爬起来,试图关上电梯门,飞船突然往左倾斜,把他甩到地上。一双戴着手套的手从烟雾里出现,掰开电梯门,两双黑色磁底靴踏进来,停在他面前。 约拿设想着挣扎,打斗,大喊大叫,如此真切,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做到了。直到海盗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他才感觉到全身僵硬,双手冰冷,几乎迈不开脚步。入侵者把他拽出电梯,就像拖拽一头遭受了电击的羊。他被剥夺了视力,字面意义上的,用的是军队里常见的恶毒小装置,昆虫节肢似的针管插进头皮,电化学信号干扰视神经,同时阻断了听觉。约拿终于踢打起来,短暂地挣脱了抓住他肩膀的那只手,马上有拳头落在他脸上,然后是肚子和膝盖。约拿冲面前的黑暗尖叫,但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他的手臂被扭到背后,绑紧,两个人押着他往前走,他踢到了某种棱角尖锐的东西,然后被类似门槛的东西绊了一下。飞船没有门槛,大概是损坏的气闸。重力发生微妙的变化,不再往下,而是稍稍往左,约拿犹豫着放慢了脚步,脸上立即挨了一巴掌,只好继续往前走。 多半是一艘接驳用的小型飞船,因为他刚被按着坐下没多久,就又被拉起来,穿过第二个气闸,踏上另一艘船。重力感觉又不一样了,对肺部施加的压力变得明显。脚下的地面忽然倾斜,约拿差点摔倒,踉跄着走下斜坡。右转,走了六步,再次右转,停下。 绑住手腕的装置松开了,电极被拔除的时候一阵刺痛,但视觉并没有马上回来。约拿原地站着,等着再次被推搡,但他似乎已经来到目的地了。他张开双臂四处摸索,手指碰到了平滑的金属,一面墙,他紧贴着墙挪动,想象自己是一条躲避渔网的水蜥。三面墙覆盖着金属板,一面是比金属更冰凉的合成材料。某种禁闭室,四步那么长,两步那么宽。他又踢到了障碍物,一个人。约拿蹲下来,手指滑过羊毛织物和皮肤,那人还在呼吸,胸口起伏,但没有对约拿的触碰作出反应。约拿摸索着坐下来,手放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充当黑暗中的触觉锚点。 慢慢地,他再次听见了自己的呼吸,然后留意到轻微的呼呼声,来自头顶,空气过滤器,也许。黑暗不情愿地退去,他终于能看见大块的模糊光斑,又过了十分钟,光影边缘才逐渐变得清晰。禁闭室有一面半透明的墙,看起来是可调节折射率的合成材料,和长途客船舷窗的材质一样。约拿低头去看躺在地上的人,科西莫闭着眼睛,头略微歪向右侧,左眼肿胀,下巴挨了狠毒的一拳,脸上有干了的血迹,右手也是。约拿低声叫船长的名字,轻轻推了推对方的肩膀,没有反应。他弯腰去听科西莫的呼吸,确认对方暂时没有被血或者呕吐物堵塞气管,这才坐下来,背靠着墙壁,抱着自己的膝盖。 在他的世界里,海盗只出现在虚构作品和无人关注的滚动新闻之中,在已知宇宙某一个无人关心的角落,抢劫了无人关心的船,绑架了无人关心的人。约拿甚至不知道被绑架的人最终会有什么结局,也许现在海盗已经不再靠赎金牟利,而是直接把人卖到小行星矿井,那种地方可不会在乎人手从哪里来,有没有合法文件。理论上来说第三分局资源管理司会定期巡检,但矿场老板和第三分局一样明白,就凭那点预算,半个世纪以内都不会有稽查员出现在矿井附近。 一个人影隐约出现在外面,约拿跳起来,拍打半透明的合成材料,要求谈话。第二个人影出现了,两人在离约拿不到一米的地方徘徊了一阵,消失了。约拿把耳朵贴在墙上,听了好一会,除了飞行器的低沉噪音,什么都听不见。他在狭小的禁闭室里绕圈,啃咬拇指指甲,过了一会又放下来,用衣服擦了擦手。这个坏习惯差不多二十年没出现过,他都快忘了。学生时代他的焦虑如此广泛而强烈,指甲从来没有完好的时候,细小的伤口出血,结痂,又被扯开。直到妈妈把他从佩拉接回PAX-f2,才慢慢好转。 科西莫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约拿停下脚步,盯着他,船长的眼皮颤动着,最终没有睁开。大使在他身边坐下,重新缩成一小团。他心惊胆战地想象了一会矿井,为了寻求慰藉,又去回忆那片他已经许久没有造访的热带海洋,最后才想到母亲。妈妈当然会为他付赎金,如果约拿开口要求,也会为科西莫付赎金,但这将会是又一个丑闻,约拿·德西亚失败之书上最新的一页,供大众阅览和嘲笑——这还是相对比较好的结局,如果诺亚抢先一步得知消息,约拿不相信弟弟不会私下给海盗一笔钱,请他们把约拿推出气闸。 禁闭室里的灯常亮着,无法判断时间。就在约拿大概估摸着三小时过去之后,水和食物被送来了,一块壁板滑开,推出两个透明密封袋和两块蛋白棒。食物已经过期,碎成小块。约拿只喝了水,拧开剩下的那一袋,试探着把水滴到科西莫干裂的嘴唇上,满怀希望地等了一会,期待船长会咳嗽着醒来,不过这件事并没有发生。约拿短暂考虑像电影里那样把整袋水泼到科西莫脸上,最后决定饮用水比一个清醒的科西莫更重要,打消了念头。 他等着,数着自己的呼吸。焦虑像潮水一样升起又下落,要是上涨到难以忍受的水位,约拿就站起来踱步,强迫自己去留意空气过滤器的声音。飞船调整了航向,他一度感觉到离心力,持续了不到三次呼吸就过去了。海盗不太可能前往弗宁,联邦驱逐舰“黄埔”号驻守在那里,即使五艘船加起来,海盗仍然不是它的对手。本星系没有可供开采的小行星带,即使海盗在考虑人口贩卖,也需要先前往其他星系,意味着仍然需要通过跃迁隧道,如果不想在联邦巡洋舰鼻子底下通过“基里安之门”,那就只能穿过活板门,和科西莫规划的路线一样。如果概率,或者运气,或者命运之类有一张人脸的话,约拿敢肯定这张脸此刻正挂着讥嘲的笑容。 科西莫发出咳嗽声。 约拿跪到他旁边,扶住他的背,帮他坐起来,靠在墙上。船长摸了摸下巴的伤口和肿胀的左眼,倒抽了一口气,放下手,转向约拿,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然后才开始打量他们共享的这个囚室。 “‘操’?”约拿开口,科西莫冲他皱起眉,“我猜你在想这个,先替你说了,你的下巴看起来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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