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见到周荣这么沉睡的样子,梦里面一只手还搭在他腰上,面容沉静,呼吸悠长。要是这个时候有人偷袭,他肯定反应不过来。聂臻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高兴了半天。 小舟带着他们漫无目的往下走,他仰头看着天,上面飘过几缕淡云。他们正在云和水之间漂流。 周荣就在这时候睁开眼,浅淡的眼眸看向他。 “我梦见你了,”他有些惊叹地说,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聂臻怔了一下,撑起身往他身后看去。 “找什么?”周荣迷迷糊糊问了一声。 聂臻道: “看看你的尾巴还在不在。” 周荣翻过身,变成平躺着,从下往上看着他,眉毛疑惑地皱起, “尾巴?” 聂臻俯下身,食指揩过他鬓边,道: “出这么多汗。你是不是梦里一直跑,一路跑到我梦里来了。” 颈上挂着的金戒指跟着垂下来,和他胸前的戒指缠绕在一起。周荣衣襟还半敞着,露出野马一般薄而有力的肌肉,上面带着斑斑点点的红色印记。聂臻忽然想起他们睡着之前在做什么,下身还有些微的不适,于是坐到一半又躺了回去,懒洋洋道: “你跑到我梦里就变成一只雪豹了,你自己怎么没有印象。” 周荣抬起胳膊挡住太阳,边听他说边笑,直到聂臻把手伸到他怀里拿出一支竹签,他才猛然僵住了。 “你不是只会梦见焉支原发生过的事情吗,”聂臻的手指把玩着佛签, “怎么会梦见我?” 周荣心里顿觉不妙。又听他道: “上次那两个人都死了,也没有用上。这种东西留着也不好,干脆扔掉算了。” 周荣猛地坐起身,想拦住他动作,却又犹豫了一瞬,就这么看着聂臻将竹签折断,扔进了水里。 “还是说——”聂臻的左手还搭在甲板外,似笑非笑看着他, “你拿它有什么用途?” 这个人就是太明察秋毫了,任何事情都瞒不过。 “无双对你做了什么,改变了你的愿望,所以你没有梦游了?她还说了什么?你没有告诉我,肯定是我接受不了的事情,但是你还在考虑,那就只有一个了——她说有办法让我活下去,但是要你付出代价,是不是?” 全中。 周荣垂下眼,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 聂臻恨恨地笑了一声。 “要是真有那一天,你还要用这支签离间我们,让我不在意你的死活,是不是?” “……不是。”周荣低着头道。 “哪个地方猜错了,”聂臻一字一句道, “周兄,你快点告诉我。我第二讨厌的事情,就是有什么猜不对。” 周荣自知理亏,听他的声音分明动了真怒,一时无法辩驳说“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信她”,只得改口道: “没有,都猜对了。” 聂臻又笑了一声。 周荣不等他下一句话出口,又道: “本来打算今天跟你说,还没——” “还没来得及,”聂臻抬手盖住眼睛,点头道, “看来是我的不是了,居然这么不信你,不等你告诉我就自己问起来了。” 他呼吸压抑,胸膛却仍在剧烈起伏,面色也带着越来越红的迹象。周荣被“不信你”三个字深深刺了一下,默然半晌,咬牙道: “我没有让她帮我改变愿望,这个我也是出了仙境后才发现的。我没有说出来,也不是因为信她胜过了信你——” “不然是因为什么?”聂臻拿开胳膊,对他怒目而视, “你明知道她没安好心,还相信她说的办法,连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和我说。你们才单独呆了多久?我就不应该——” 他顿住不说,再次抬袖盖住了眼睛,像是对他眼不见为净。 周荣抿了抿唇,道: “谁跟我说有办法让你活下来,只要稍微说得过去,我都信。” 聂臻深深吸了口气。 “我给父王求医问药了三年,我很清楚病急乱投医的心情,”他冷声道, “但是如果有人跟我说,要把我自己扔进油锅里炮制成药,给父王看着这份孝心他才能好,我决不会信他。就算他说的是真的,我也决不会这么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周荣没再出声。 聂臻自问自答道: “因为他要是看到我这样,宁可自己死了也不会治这个病。你光明白你的心情,难道就不明白我的心情吗?”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却像是寒气森森的冰棱,把周荣刺了个对穿。他怔怔地屈起腿,把额头抵在膝盖上,闭着眼道: “我错了。” 空气像是也冻结了,只有耳朵里嗡嗡的声音。 半晌,聂臻道: “你看着我眼睛,再说一遍。” 周荣缓缓抬起头,看到他通红的眼眶,顿时如万箭钻心,几乎掉下泪来。 “……我错了,”他小声道。 你不要再伤心了。 —
第54章 作祟之物 从仙境出来后,有天早上起来,周硕君讲到晚上做的梦,比划着道: “自从来了淮南,好像这还是第一次做梦。以前都是一觉睡到大天光,一点都想不起梦到了什么。” “……只记得睁开眼总觉得很开心,就像在草地上跑了很久,”笑着比划到一半,她停了手,看向周荣道, “怎么了?” 原来仙境真的把她带回了焉支原,周荣想。他一直没明白,自己的愿望怎么能算是实现了。他在梦里看到的周硕君,对现实的周硕君能有什么意义? 如今他终于知道了。他每晚出去梦游,硕君却从来没有发现过——因为那个时候,她也回到了焉支原,变回了曾经的自己,把一切又经历了一遍。只是她醒来后不必再记得,也不会因此感到疲倦。 现在周荣的愿望变了,所以“梦游”也停止了,被真正的梦所取代。他不知道无双动了什么手脚,神不知鬼不觉就影响了他的愿望;因此这回进入仙境,他便打定主意,这个人的话连听也不能听。 天阴阴的,像要下大雪。乌云紧挨着青灰色砖墙,同打湿的棉絮一样厚重。 瓮城驿馆门口站了九个人,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张文牒。从文牒上看,他们都是去地方赴任的官员,只是出发的日期和地点都没写。 一个驿卒匆匆出来,道: “地方都收拾完了,几位大人请跟我来。午饭马上就好。” 他面色铁青,衣服上犹带着灰迹,行动十分僵硬。众人都不以为意,跟着绕过影壁,往驿丞署走去。 头顶云层裂出一道道金光,天竟然慢慢放晴了。 正厅里乱糟糟的,卷宗全堆在地上,几乎没地方下脚。聂臻随手抽出两本翻了翻,上面是过往人员的记录,详细写着某年某日,人员姓名,往来关卡,携带信件的重量。不过顺序全是乱的,这一卷写着顺天二年,下一卷就跳到了光熙十一年。 驿丞站在一张瘸了腿的书案后,穿一身脏污的麻布衣服,面色也是僵直的青黑,笑道: “房间在后面。几位大人舟车劳顿,好好休息一晚再启程罢。” 他看了几人的通关文书,加盖了印章,又弯腰在卷宗上草草写了两笔,便摆手让几人进去。他的手十分宽大,手背粗糙,如同皴起的老树皮。那行字迹也歪歪扭扭,像刚习字的人所写。 聂臻瞄见最前面一行写着“光熙十五年九月初三”,心中微微一动。 前朝确实有过光熙这个年号,瓮城驿馆也有记载。光熙十四年底,因皇帝醉心丹药,不问政事,大将军伺机造反,一路直捣黄龙,攻破都城,将皇帝逼得仓皇出逃。 聂臻没记错的话,皇帝在瓮城驿馆驾崩后,新帝便弃城而走,到次年十月十八,才挥兵北上,一举夺回都城,剿灭叛军。现在这个时候,瓮城应该还在叛军手里,不会有朝廷官员经过此地去赴任。 “今天只有我们九个?”一个细挑眼男人问道。 他穿了一身绸缎衣裳,皮肤白腻如婴儿,脸上线条分明,颧骨凸出,眼珠极小,显得眼神阴测测的。 “虽说不打仗了,天下也还不太平,”驿丞点头叹道, “好多地方通信断绝,往来的人也少了。” 像是为了安抚众人,他又道: “瓮城收复得早,没遭过兵祸,我们回来一看,地里的菜都还好好的。就是晚上老鼠的动静有些大,各位记得紧闭门窗,别让它们进来了。” “老鼠?”细挑眼立刻道, “动静多大?怎么不打死?” 驿丞支支吾吾道: “那些老鼠个头很大,不好打,只能暂时这么着。没事,我们有独门丹药,吃完后什么动静都听不着,一觉睡到大天亮。” 他说到那个独门丹药,便挺了挺胸膛,两眼发亮,颇有些自豪的样子。聂臻看着那张两颊凹陷的脸,只觉说不出的怪异。 走出驿丞公署后,他还在回想着刚才的诸多疑点。驿丞说他们只要住一晚,没有别的要求,晚上的危险肯定不止“老鼠”那么简单。 瓮城驿馆占地不小,除了驿丞公署和驿卒的住所,还有许多连廊和马厩,鸡舍,外面围了几十亩田地,种着桑麻菜蔬,想象得出旧日的繁忙。如今马厩已经空了,只残留着禽畜身上毛烘烘的臭味,边上还有一座小屋,门半敞着,里面同样空空如也。 聂臻正要收回视线,猛然瞥见木板缝隙中黑影一晃,一双眼睛从脚边一闪而过。他刹住脚步,定睛看去,正对上一双惊恐戒备的眼睛。 那人趴在地上,乱蓬蓬的头发中插着秸秆,正透过马厩的木桩缝隙打量着外面的人。 驿卒脚步不停,低声道: “那个是兽医,不知道受了什么惊,已经疯了。不会伤人的,离他远点儿就是。” 说话间众人已经转过了弯,到了后面住的地方。廊檐下有刚扫下来的蜘蛛网,蜷缩着干枯的小蜘蛛,带着股长久无人的荒芜气息。屋子里还算干净,被褥齐全,只是摸着有些潮。 驿卒给他们每人安排了一间屋子,便端了午饭上来。等众人就着咸菜,豆腐喝完粥,驿卒又拿了一个小瓶子出来,给每人分了一枚丸药,说是驿丞特意给他们的,吃了晚上就不怕老鼠吵闹。 那枚药颜色绛红,捏上去十分坚硬。聂臻问是什么药方,驿卒挠着头讲不清楚,颠来倒去说这是驿丞的独家秘方,这里的人都吃。说着便倒出一颗,嚼着吃了。 聂臻还要再问,就见无双拿起丸药送到嘴里, “咕”的一声咽了下去,咂咂嘴道: “没什么味儿。” 半天后,见她没什么变化,那细挑眼男人笑了下,切下一片丸药抿了抿,道: “确实。” 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把剩下的丸药也吞了,又道: “前朝中兴之主好像就是在瓮城即位的。听说皇帝因为服食丹药驾崩,太子即位后,下令将方士杖杀,给他殉葬……不过野史上说,太上皇本就是被他毒死的,跟丹药没有关系。我觉得这个药应该没有毒。” 有了这两人带头,另几人便也陆续吃了药。聂臻看了周荣一眼,让他抬袖挡住嘴,假装把药咽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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