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跟着会首进去,只见备好的衣服却是一套赭色囚衣,还有一块写着“斩”字的木牌。等他们解下外袍,把衣服套上,会首便拿着铁镣铐上来,将他们的手脚铐住。 周荣跟着伸出手,看到镣铐贴过来时,握着拳的手下意识一抬,想要挡开,被会首冷森森瞪了一眼。周荣侧头看向聂臻,疑惑道: “我们不是抬神像的?” 聂臻看着会首把一块木牌插在他后颈,摇了摇头,道: “有些妇女会扮作囚犯,跟在迎神的队伍后面。我们这次的身份,应该就是这些还愿的女人。” 准确来说,应该是妓女。 周荣略微挪了下脚,试了试脚上的镣铐。聂臻瞥了他一眼,他便轻轻点了下头。 现在挣开这个东西没什么难处,只怕到了后面麻烦。等出发之后,就得找个时机弄断。好在铁链并不重,也没有将他们完全束缚住,抬手拿东西都无碍。 “你们九个在这里等着,”会首吩咐道, “出发的时候叫你们,到厉坛祭完神就回来,路上不要逗留生事。都记住了吧?” 九个? 聂臻回过头,重新扫视背后穿囚衣的几人。在最后面的角落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女人,也穿着一身红衣红裤,披散着头发,颈后插着“斩”字木牌。不同的是,她不是把囚衣套在原本的衣服上面,而是只穿了一身囚衣。而且她年纪比众人都大,脸上已有了一些皱纹,只有一双眼睛如秋水含情,头发漆黑如瀑,风韵楚楚动人。 见聂臻看向她,女人便微微笑了下,细声道: “姐妹们都来了。” 聂臻嘴唇动了动,咽回了那声“项姨”。周荣也认出了她,低声道: “……是她。”聂臻心有戚戚焉,轻轻点了点头,应和道: “是她。” 那时在第一个仙境中遇到,她说我不是什么夫人,只是个下九流的人罢了,神色中带着受惯了轻慢的傲然。没想到还会有再见面的时候,只是她应该认不出他们了。 无双说死在仙境中的人会成为仙境主人,实现了愿望的人也会永远留在仙境里,不知道项姨是哪一种。 可惜没有问过她的愿望是什么,不然,就能知道破解这次仙境的关键了。 “你们以前认识?”无双抚了抚胸口,笑道, “节哀。奉劝你们不要跟她打招呼。仙境主人只是原本那个人的执念催生出来的东西,就像尸体上长出的蘑菇一样,不会再有半分那个人的性情,更不会对你们格外高抬贵手。” 她对蘑菇这个比喻情有独钟。刚才讲到仙境时她就说,被仙境找上的人,就像被孢子寄生一样,仙境正是通过这种标记反复找到他们。 之所以进入仙境的间隔越来越长,并不是因为他们逐渐放下了执念,对仙境不再那么有吸引力,而是因为被寄生的程度越来越深,就算仙境不频繁找上门,也不会把他们弄丢。 这个说法听了让人不太舒服,好像身体里真的已经发生了某种异变一样。 聂臻又看了项姨一眼,只见那对纹着恶鬼图的男女走上前去,意欲同她搭话,却被一个高个女人抢了先: “大姐,你戴着这个铁枷重吗?走这么远的路,中途会不会有人帮忙解开?” 几句话一出口,庙里忽然安静了下来。各自忙碌的众人纷纷转过了头,带着空白的神色看着她,像是蜂群察觉到巢里的蜂后被偷换了,原本嗡嗡作响的空气也为之一顿。 项姨脸上的笑落了下去,黑洞洞的眼睛直直看着他。 高个女人勉强笑道: “我说笑的,看看谁当真了。这不是为了试一试谁还愿的心不诚,敢半途把铁枷取掉。” 项姨那双妩媚的眼睛里映出他干巴巴的笑脸。 “举头三尺有神明。”她板着面孔,像是背书一样念道, “这种玩笑怎么能随便开?” 高个女人连连应是,庙里其他人又慢慢转过头,各忙各的去了。 无双轻轻“哎呀”一声。她咬着手指,站在原地前后晃了晃,自言自语道: “越来越好玩了。”
第48章 出巡 午正二刻,迎神的队伍出发了。 最前面两个人举着写有“肃静” “回避”的独角牌,后面跟着彩亭,三角旗和大红凉伞,撑开的伞面上绣着巨幅江山图。 接下来是大小乐队,哐啷哐啷夹杂着乌拉乌拉声,浩浩荡荡往前去了。然后是举灯牌的,领着舞狮和舞龙的队伍,边跑边跳着往外去,掀起一阵尘土。 此时正是大太阳底下,众人都跳得卖力,汗如雨下。各户人家早已搭起了棚子,摆出渍着凉茶的搪瓷缸,预备款待迎神的队伍。 路边衰草连天,房屋低矮,门前站着穿长衫短裤的人,影子被头顶烈日照得短短的。 城隍像坐在带顶小轿里,由八个人扛着。轿夫一色白衣白裤,整饬素净。扮牛头马面,大头鬼,小头鬼的差役围随其后,颈项上顶着纸糊的头套。 最高的是两个人叠在一起扮的黑白无常,摇摇摆摆走着,面带衰相,似乎很愁苦,仔细看又笑容可掬。 还愿信众则青衣红带,一手拿凳子,一手执香,走出几步便跪下来上香,嘴唇蠕动着,念念有词。 小孩都站在马背上,有的是在高高的台阁上唱戏,扮演各色故事;也有的在手臂上钩着铜炉,见到人便响亮地敲一下。那些铜炉顶上带着弯钩,深深扎进肉里面,他们似乎也不觉得疼,神色十分兴奋。 最后才是他们这些戴枷锁,穿囚衣的人。 八人交换了姓名,商量出去的办法。娃娃脸盯着自己手掌看了半天,有些不确定地道: “我姓唐……唐杰灵?”旁边一个面有病容的男人是罗庆,高个女人叫作郭泣露。最后出声是的纹着地狱变相图的两人,男的叫楼,女的叫乌满,听着应该是代号。 队伍走走停停。不时有人家请了神像进屋供奉,鬼差和城隍到里面转一圈,他们便停在队尾等候。 路边浮浪子弟上来调笑,道: “几位娘子也进来坐坐。今儿这么大太阳,你们怎么禁得住。”项姨把动手动脚的男人推开,笑骂道: “毛都还没长齐,少来老娘跟前现世!哪年不是这么晒一回,还不快点端杯水来,给我润润嗓子。” 她对上这些人时,举止便泼辣了几分,一扫往日的幽静娴淑之气,游刃有余地同几人打情骂俏。聂臻又细听了几句,项姨说到前几回请神出巡,连带感叹这两三年大旱,田里稻子都枯死了,没有收成,只盼神仙保佑来年五谷丰登。 有些偏僻小地方的女人,平日里务农为生,缺钱时才会做些皮肉生意,贴补家用,和青楼中专事此道的娼妓不同。想来项姨和他们此刻扮演的娼妓都是前者,才会格外关心种田的事情。聂臻心里忖度着,又听一人笑嘻嘻道: “项姨你怕什么,田里没收成,自然有别的办法吃饭。” 说完,众人都跟着不怀好意地笑,眼睛在她身上肆意逡巡。 项姨笑啐了一口,上去拧他的嘴,挺着水蛇般的腰肢,任凭众人打量。 这回迎神一定出了什么事,和以往都不同,才让它成为项姨最深刻的记忆。 聂臻插嘴笑道: “怎么不怕。都吃不上饭,我们能好到哪里去?这样连着旱下去也不是出路。” 他不敢说得太详细,怕像郭泣露一样说错了话,引起众人疑心。 一个唇边长着大痦子的男人斜了他一眼,两片肥厚的嘴唇咧开,伸手就要来摸他的脸,嘴里道: “放心,有我一口饭,就——嗷!” 不知哪里飞来一块石头,打在他小腿上。大痦子吃痛地跳了一下,转头四顾道: “谁干的?给我出来?!” 众人都疑惑地看过来,往后退了一步,表示自己不知情。聂臻也跟着退开,余光看到周荣的脚稳稳站在旁边,将石头被踢开后留下的空缺掩平,不由忍着笑道: “怎么了?” 大痦子怀疑地上下看了他两眼,似乎觉得他不像,又扫过最前面的无双,见她看热闹看得最投入,面上还带着笑,顿时脸色一阴,一把抓住她手上的铁枷,将她拉到跟前,怒道: “小婊子,是不是你?敢用石头扔你大爷,你当我没看见?” 无双打哈欠打到一半,猝不及防被他揪了过去,一下睁大了眼,道: “我哪里敢!” 见她扭过头来,聂臻心里一紧,以为她要指认周荣,却见她对项姨道: “姐姐你给我评评理,我一直都在边上站着呀。再说了,谁会存心拿石头扔人,说不定是你自己不小心,把石头踢起来了,何苦赖到我们身上。刚刚还说我们连大太阳都禁不住,怎么这会儿又疑心我们身手这么了得,还能众目睽睽之下飞石伤人。” 她身子一拧,像一条滑不溜手的泥鳅,挣脱了那个大痦子,躲到了项姨身后, “姐姐你说是不是。” 项姨果然上去替她开脱了几句,大痦子身后几个男人也和稀泥,让他消消气,少跟他们计较。 无双得意地看了聂臻一眼,趁着项姨和那几人周旋,悄声过来道: “大好人的朋友也是大好人,你们朋友成了仙境主人还很照顾姐妹呢。” 抬神像的人出来后,队伍继续向前走。出了镇子,路边的人家开始稀少,荒草则越发茂盛,比枯黄的庄稼还要高。没有一丝风,一切都很寂静。 偶尔有乐声从几里地外飘过来,一阵松一阵紧,带着不甚协调的节奏。毕竟是酬神的音乐,和给人听的大不相同。 正午的太阳一点点偏西。 蜿蜒的队伍在黑色的山野间挪动着。无常踩着高跷立在其中,木质的手从破烂袖管中伸出来,面容模糊,像是暮色中的赶羊人。 扬灯牌的人点起了蜡烛,舞龙正式开场了。白天太亮了,气氛不到,晚上点起灯才好看。灯牌上彩绸飘飘,光辉夺目,两条龙在空中翻转腾挪,让人应接不暇。 赶了一下午路的乐师也重新振作精神,大镲,小镲卖力地敲,应和着鼓点声。 信众手里的的香点燃了,香头在黑暗中连成一片荧荧红光。 前面是蒿里村,进村要先过一座桥。队伍又慢了下来。聂臻和项姨说了几句闲话,道: “桥下的水都干了。”项姨点头不语。聂臻以为套不出什么话时,她却开口了, “这桥名字没取好。叫什么背仙桥,好好的风水都给坏了。” 聂臻把“背仙桥”念了一遍,有心让她解释这名字的缘起,项姨却只是望着村子前那座山,不知在想什么。聂臻又试探着道: “背山环水,确实是好地方。那座山算是仙山,这里叫背仙桥,也说得过去。” 项姨的目光在山上流连了一圈,缓缓划过聂臻脸上。她轻轻笑了下,道: “说的也是。” 几人一路上都在尝试找她问话,她要么像是没听到,要么就是露出微微奇怪的神色,让人心里一咯噔,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像现在这样能得她一两句回话的,已经算是稀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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