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怕他摔下去用手撑地,周荣还在他身侧托了一下,谁知聂臻顺势一滚,抓着他手腕,便想将他胳膊别住。周荣擒住他两只手,膝盖用了点力压在他后心,聂臻这才老实了。周荣看着他带着笑的半边脸,几乎想在他身上咬一口。 这人怎么这么难缠?打又打不得。 “周兄,”聂臻趴在地上,叹道,“我才说了一遍不要让着我,你怎么真的听话了。” 他说话的时候牵动颈项上的肌肉,那个还没干透的白点便缓缓往下淌,大有钻进衣领内的趋势。周荣终于没忍住,抬手将它撇去了。 聂臻话音猛地一顿,对上他的视线。周荣低头看着拇指上的白点,干巴巴道:“你脖子上……” 聂臻低低“嗯”了一声,看着他没说话。那个声音似乎是沿着肋骨爬上来的,一直爬到他后背肩胛骨上,隔着衣服,又爬上了周荣的膝盖和大腿。 他猛地撒开手,跳了起来。 “我该回去了。” 聂臻翻身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我送你出去。” 周荣拦住了他,“不用。” 聂臻没有坚持,随口问道:“这些是你爱吃的点心?我看看有什么,下次你来了让人准备一点。” 周荣再次拦住了他,飞快提起盒子,道:“不是给我吃的。” 聂臻瞥了他一眼,脸上还挂着笑意,只是和刚才比起来,似乎又多了一层坚冰。他没有再问什么,旁边小厮早捧了请帖和毛笔过来,聂臻便用恭楷写了周荣和周硕君的名字,笑道:“采绿,再拿一条手巾过来。” 旁边端着水盆的丫鬟应道:“拿了。” 聂臻这才放下笔,接过拧好的手巾,在脖子上擦了下,对周荣道:“你慢走,我就不送了。” 他擦了几下也没擦对位置,周荣低头不去看他,胡乱擦了下手指,道了谢接过请帖,便提着那盒虫草原样出去了。 路上小厮又看了他几眼,欲言又止。周荣揭开盒盖,将里面的药草倒了出来。 “麻烦你过会儿再转交给他,”周荣道,“就说我出了门去路边买的。” 小厮道:“盒子……就这么拿过去?” 周荣道:“就这么拿过去。”
第14章 阳寿换阴钞 皮靴踏在青石板上,磕下一连串均匀的脚步声。渐渐地,浓雾中现出一个青年的身影。 “……莲花瓦舍。” 周荣仰起头,在牌坊底下站定。 瓦舍倒是隐约听说过,是中原人饮酒取乐的地方。以牌坊为界,这边是清冷的街道,那边却热火朝天,挤满了卖吃食的摊子,炸糕、烧饼、麻花的香气混合着叫卖声飘过来。两边楼阁鳞次栉比,临街的窗子半开着,露出里面划拳呼喝的人影。 从离开倒坐菩萨庙算起,今天是第十八天了,间隔比上一次长。原本还以为只有跟聂臻碰上了面,仙境才会降临,结果却是他一个人进来了。 “哎呀,”一间低矮的屋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门口洞开,胖乎乎的掌柜坐在柜台后,冲他招手笑道,“客人里面请。你要换多少赌资啊?一天的阳寿是十万贯,我看你阳寿还很多,先换个一半吧。想全换了也行,兜里有钱才有赢钱的底气嘛!” 他提起笔来,在快要干涸的砚台里戳了戳,又把食指伸到嘴里舔了舔,翻开面前厚厚的册子,道:“来,在这儿写上‘抵押某某多少天阳寿’,后面按个手印,这些钱就归你了!小店绝对公道,童叟无欺!” 周荣站在门槛边,问道:“要进去得先换钱?” “没钱有什么逛头?”掌柜瞪大了眼睛,“不想逛倒是可以走,但是来莲花瓦舍的,谁不想奔着赌钱?” 可以直接离开?还有这样的仙境吗? “前面有人来换过钱吗?” “今天还没开张呢,”掌柜吁了口气,神色沧桑,“现在生意不好做。我要是你,早就进来换钱了。又没什么损失。就是进去了不想赌了,也能随时找我把抵押的东西拿走。万一赌赢了,这个钱还能换成阳寿,稳赚不赔的好事,上哪儿找去!” 身后响起一个脚步声,周荣回头去看,却是一个不认识的姑娘。 她似乎困极了,眼睛都睁不开,走得歪歪扭扭。边走着,边长大了嘴,打出一个绵长的呵欠。快要一头撞上牌楼柱子时,才“啪”一下站直了,汪着泪的眼睛对上周荣的目光。 “大哥哥,你在等人?”她抹去眼角挤出来的泪水,了然地笑道,“也不用看到我就这么一副失望的样子嘛。我很少碰到结伴进入仙境的人,不过好像第一回是一起的话,就会一直碰上面,不必担心啦。” 她眼珠像脏了的铜镜,雾蒙蒙的,仿佛困得都要灵魂出窍了,谈兴却很高,一边哈欠滚滚,一边热络地道:“你看着不像是中原人,不知道听不听得懂我说话。忘记说了,我的名字叫作无双。大哥哥你叫什么?” “……听得懂,”周荣见她还要换成胡语跟自己搭话,只得接口道,“周荣。” 无双歪过头道:“是不是荣幸的荣?是我比较荣幸,哎呀——周荣哥哥,这位就是你等的朋友吧。” 周荣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过了一会儿,浓雾中果然现出另一个身影,正是聂臻走了过来。 见到牌坊下等着的二人,聂臻先带笑叫了一句“周兄”,似乎也松了口气,这才看向无双。 “原来你的朋友是中原人啊。”无双笑了起来,把脸转向聂臻,饶有兴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姓单,单名一个止字。”聂臻对她一拱手。 无双看了他一眼,似乎猜出他说的是假名,却没说什么,慢悠悠打了一个哈欠,含混地笑道:“又来了三个。” 当头的是一个独眼男人,仅剩的那只眼睛精光四射。后面跟着一个肤色蜡黄的妇人,像是从木版画上走出来的人,一双方形的眼睛,嘴唇很厚,看不出是哪里的人。最后是个挺着圆滚滚肚子的白胖子,边走边喘吁吁擦着汗,探头四处张望。 掌柜见门口一下聚了六个人,顿时眉开眼笑,搓着手道:“几位要换多少赌资啊?” 他把刚才告诉周荣的话又说了一遍,独眼听完,立刻道:“要是借了钱,还的时候怎么算?” 掌柜道:“小店肯定不会狮子大开口,还完钱,再交十分之一的抽成就行了。再提醒一句,要是第二回来借,抽成可是要涨到十分之二。所以说,几位客人不如一次性把能借的钱都借走。” 独眼皱眉冷笑了一声,道:“十分之一的抽成?我就说没那么便宜的好事。” “……你们在说什么啊?”最后来的那个白胖子小心翼翼瞄了他一眼,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刚刚还在自己家里,怎么突然下了一片大雾,竟然走到什么瓦舍里来了?我也不敢赌钱,要不还是走吧。” 他说着要走,只是没有人附和,只好站在原地干搓手。 那肤色蜡黄的妇人一直盯着“莲花牌坊”四个字出神,此时瞥了他一眼,道:“你想走就自己走。头一回来仙境就碰上这种,你也是运气好。” 无双也笑道:“叔叔你不知道吗,有机会来到这里的人,只要活着出去,都能实现一个本来绝对实现不了的愿望呢。而且这种随时可以出去的仙境,一般没有任何危险,却有机会拿到有用的东西,比起那些凶险的仙境不知好出多少,你最好不要现在走。” 后面的话却是对那肤色蜡黄的妇人说的,“姐姐,你看出什么来了?” “也没什么,”肤色蜡黄的妇人收回目光,道,“你们听没听说过莲花瓦舍这个地方?” 其他人都摇头,唯独聂臻笑道:“我好像读到过。前朝不禁赌,瓦舍里除了勾栏酒肆,也有许多赌坊,莲花瓦舍就是其中有名的一个。” 那肤色蜡黄的妇人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没错。还有个故事说,有个人原本家境殷实,后来迷上了赌钱,弄得妻离子散,自己也被讨债人打成残废。他日夜守在莲花瓦舍门口,遇到过路人就爬过去借钱打赌。这人死后化作怨鬼,诅咒所有赌客,但凡沾上赌,都会输到倾家荡产。赌坊老板不管赢多少钱,一到点帐,就全都变成了阴钞。” 这样的故事也许不过是输了钱的赌客牵强附会,借此泄愤。赌坊赢了钱,也怕招人眼红,所以任凭流言传下去。但是此刻提起来,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胖子瑟缩了一下,掏出帕子擦着额头,左右四顾,道:“那还是走吧。我们本来就不懂赌钱,再去这么个被诅咒的地方,那不是白白送命吗?” 周荣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白雾还笼罩在街道上空,却没有清明游湖那次张牙舞爪逼他们上船的势头,好像只要转过身,就真的能走出去了。 “我先进去了,没人抢吧?”独眼是急脾气,不等众人商量出头绪,就当先迈过了当铺的门槛。 后面几人想跟着过去看,却被门口无形的屏障挡了回来。掌柜喜孜孜道:“不要急,一个一个来。好,这位客人你要换多少钱哪?” 独眼压低声跟他说了句话,大约是让掌柜低下声去。两人窸窸窣窣交流了一会儿,独眼提笔写了抵押数额,背对着门口几人从老板手里接过不知多少赌资,塞到了怀里。 周荣实在看不出这种事情有什么鬼鬼祟祟的必要,但独眼乐意这么做,也没什么好说的。 旁边聂臻问道:“周兄,你还没换钱吧?” 周荣摇了摇头,道:“你进不进去?” 聂臻笑道:“还没想好,只怕进去了还有陷阱。” 无双靠在坊柱下蔫蔫地打盹,闻言忽然插了句嘴,笑道:“你们刚刚走过一两个仙境吧?根据我的经验,要是现在离开,以后就不会再碰到这种仙境了。” “小姑娘,你进过几个仙境了?”那肤色蜡黄的妇人感兴趣地问了一句。 无双掰着手指头想了一阵,又打了一个哈欠,泪眼迷蒙道:“数不清了,二三十个吧。” 肤色蜡黄的妇人点点头,看不出信了还是不信。正好独眼空着手走出门,对几人一抬下巴,道:“下一个谁去?”她便理了理头巾,走了进去。 她出来时神色同独眼一样,也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等众人问,便道:“你们都是第几次仙境?我是第六回进来。他说我剩下的寿命只有不到两百天。” 独眼从出来后就没出过声,此时也阴着脸点头道:“第五个,差不多。” 胖子吃了一惊,道:“难道——” “对,”蜡黄皮肤妇人道,“如果他没说谎的话,在未来我们都会遇到一个绝对无法通过的仙境,死在那里面,所以每个人的寿命都只剩几百天。” 胖子欲哭无泪,道:“那我到底走还是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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