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臻眼风扫过他,不由微笑道:“周兄,你现在才想着对我留个心眼,是不是太晚了。” 见周荣还在凝目注视着签文,一声不吭,他抬了下眉毛,挨过去道:“上签,‘鱼目混珠’,你看完没有。” 周荣也笑了下,把自己的签拿给他。 菩萨庙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它投下的巨大倒影,却仿佛依然悬浮在二人身后,随着他们的脚步,一点点拉长。 聂臻接过他的签,看了一眼。 “下签,‘离心离德’。” * 回到潘家酒楼,外面依然是一派繁忙风光,进港的那只船的船帆还在鼓荡着,连位置也几乎没有变过。两人却已筋疲力竭,无心再吃饭,只想赶紧回去,好好修整一番。 临走,聂臻叫住周荣,笑道:“一个月后,是我父亲五十寿辰,不知周兄是否肯赏光。” 周荣还没接话,他又补充道:“只请你一个。” 他当初答应不再纠缠硕君,也极其爽快,分明对硕君无半点情意。这本是周荣想要的,此刻听他这么说,心底却升起一股郁怒,无处发泄。既是替硕君不值,一腔真心错付,又后悔自己插手,不该替她做决定。 周荣一口回绝道:“没兴趣。” 聂臻笑了下,大约也料到他不会答应,当即潇洒起身,道:“那就告辞了。” 回到住处,硕君早已从淮南王府回来,坐在院子里石凳上发呆。正是夏日晌午,槐树底下一片凉荫,铺开满地浅黄色的小花。蝉鸣声噪,越显得这处庭院幽静。她想着心事,手里揪着草叶,秀气的眉毛皱成一团。 “阿荣,”听到脚步声,周硕君抬起头来,随口道,“你去哪了——” 话没说完,先闻到他身上浓郁的线香气味,又看见他衣服、头发上沾染的金蓝色粉末,不由愣住。 周荣道:“菩萨庙。” “哪个菩萨庙,”硕君讶然道,“你去庙里做什么?” “求签。” 硕君双眼睁得溜圆,一下忘了刚才的烦心事,跳起来笑道:“求了什么签,给我看看!” 周荣转开眼道:“不是什么好签,扔掉了。” 他极少对周硕君隐瞒事情,讲到这里时,便有些卡壳,硕君立刻注意到了,狐疑地看着他。不过周荣若不愿直说,必定有他的原因,所以她也坐了回去,不再追问。 两人间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硕君坐了一会儿,找不到什么话题,忽然脱口而出道:“常伯父这几天老张罗着给我说亲。” 周荣动作一滞,低低“嗯”了一声,看到石桌上茶盏已经空了,便过去给她倒了杯茶。周硕君用鞋尖碾着地上的落花,语气飘忽,道:“他还说淮南王身体大有好转。” 周荣再次“嗯”了一声,周硕君用胳膊肘拄了他一下,笑道:“你呀,哑巴!” 周荣看向她,问道:“常伯父还说了什么吗?” 周硕君低了下头,笑道:“他说淮南王要大办寿辰……看起来病情确实好了很多。” 她笑得有点勉强,眼眶突然泛红,下巴也有点颤抖,道:“难怪最近总不见我,原来是用不上我了。” 她攥起手指,将眼泪逼回去,瞥见周荣的神色,又“嗤”一声笑了,道:“你这个表情做什么,我又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顶多算是单相思罢了。” 说到“单相思”,她又看向周荣,顿了顿,轻声道:“阿荣,爹爹让你照顾我,这么多年,你活得很拘束吧。” 周荣的嘴唇抿成一线,生硬地道:“没有。” “……我以前觉得,单相思这种事,实在是太傻了。干嘛要在一个不喜欢你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哪个人不能爱?轮到自己身上,才知道不是那么轻易放得下的……阿荣,我对不起你,我不想要你为我搭上一辈子。” 周荣静静听她说完,抬眼看着她,眼眸干净,像澄澈见底的水潭。 周硕君笑了下,一颗泪珠从眼里滚落,倏忽划过鼻尖,砸落在泥地上。 她继续低声道:“我不想要你为了我不开心……阿荣,你是不是也一直这么难受啊。” “没有,”周荣还是固执地抿着唇,“在你身边一直很开心。” 眼泪断了线似的滚下来,硕君擦了又擦,眼前却越来越模糊。她忍着抽噎,挤出一个笑,道:“但是现在,咱们俩都不开心,不要骗我,我感觉得到。” 周荣没有反驳,腰背笔挺,坐在她对面。硕君眨去眼泪,忽然听见他道:“我今天在庙里的时候……遇上了淮南王世子。” 硕君猛地僵住,听周荣继续道:“他也说起了淮南王寿辰的事,让我先跟你递个口信,如果你愿意去,他再正式送来请帖。” 聂臻分明在避着她,怎么可能拐弯抹角找周荣给他递请帖。但周荣不可能撒这种圆不了的谎——硕君皱起眉头,望着他不说话。 周荣满面平静,道:“他说先前是他唐突了,怕当面邀请被你拒绝,所以转托我探问你的口风,这一回相邀,就当赔罪。” 周硕君咬着嘴唇没说话,半晌,恨恨地道:“没有利用价值了,就把人一脚踹开,还假模假样道歉……哼,伪君子!” 周荣看向她,道:“那你去吗?” 周硕君忽然下定了决心,站起身道:“去,白吃一顿,为什么不去!吃过这一顿散伙饭,就当这个人死了,再浪费时间想他,姑奶奶也不信周!” 周荣温柔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脸上露出一线笑容。 ——— 周荣原本以为在淮南开药铺很麻烦,最初在郊外租房的时候,他和周硕君跑了几个地方,四处打点,迟迟拿不到官府批文。没有批文,就不能开张看病,只能偷偷摸摸卖点草药。 结果去了淮南王府见过常汝默之后,他和硕君就搬到了固城内,东西还没收拾完,批文便全到手了。药行会馆也来跟他们打招呼,不等他们挨个拜访,先给他们介绍了城里各大药馆。 不知道是聂臻有意关照,还是常汝默去求了他。周荣明白又欠了他一次人情,更觉得闷闷不乐。这天去找聂臻要请帖,他也没想好怎么开口。 门上的小厮他都不认识,见到他找人通报却十分恭敬,看了他一眼,便堆下笑来,道:“殿下这几天刻苦练功,都在演武厅呆着。”小厮领着他往里走,瞄见周荣手里拎的盒子,又道:“爷这是拿的什么?给小的拎着就是了。” 周荣不知如何应对,“哦”了一声,拿着盒子没动,“一点虫草。” 小厮便笑道:“王爷已经大好了,难为你还惦记着。这份心意还是自己拿给殿下好,他看了肯定开心。” 周荣被他这么一说,又开始后悔刚才没把盒子交给他。 两人走到演武厅前,小厮往里看了一眼,悄声笑道:“正跟庞先生比划拳脚呢。” 演武厅并不大,就是一间正殿,两侧耳房绕着一圈空地,没铺石头,泥土踩得结实溜光。西面立着一架大鼓,东边摆着几排兵器架,空地上有跑马留下的白色蹄印。 周荣提着盒子进去,站在兵器架下看聂臻和人对招。两人都是一身黑色劲装,手上拿着短棍,棍尖上似乎蘸了白石灰。聂臻的衣领和大腿上都有了几点白印,那个人一身却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白点。 周荣走进来时,那人正对着这边,一下看到了他。那人动作不停,劲力却似乎放缓了些,左手成爪,朝聂臻肩膀抓去。聂臻手腕一翻,将他手臂格开,手中的木棍正点在他心口,留下一个白点。旁边燃着的香正好烧断一截,香灰往下坠落。击鼓的人“咚”地敲了一下,朗声道:“一鼓绝!今儿比昨天快了半柱香,殿下的身手越来越厉害了,可以自己出去开武馆了,还要师傅干什么?” 聂臻点到即止,收回木棍,拭了下额上的汗,噙着笑转过头来,骂道:“你不用在这儿说话恶心人,老实给我——” 看到周荣,他嘴角的笑便顿了下,变成温和的笑意,“周兄?” 周荣又莫名感到气闷,点了点头,没开口。聂臻把木棍交给对招那人,朝他走过来,含笑问道:“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生意怎么样?” 周荣道:“我想找你要张请帖。” 聂臻意外地笑了一声,又很快明白过来,看着他道:“一张?” 他眼中不知怎么带了点怒意,又像是嘲讽,周荣一时怔住了。难道是赶上他心情不好了?看刚才的样子又不像。 他犹豫了下,道:“两张。” 聂臻点点头,扫了眼他手里的盒子,道:“这个是?” 他衣领上那个白点一直渗到了底下,连脖子上都沾染了一点。就在侧颈连接耳后那个地方,有一个微微凹陷下去的窝,里面爬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白,看得周荣不舒服极了,总想伸手给他擦掉。 他对聂臻冷淡的态度也有些恼火起来,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变成了“路边买的点心,正要提回去。” 旁边小厮看了他一眼,没出声,周荣这才觉得这阵恼火来得奇怪,可惜话已出口,没法再收回。聂臻又点了下头,笑道:“请帖一定补上。”又转头对小厮道:“这里太阳这么晒,怎么还让周兄站着,茶也不倒一碗过来。” 小厮忙说叫人去倒了,周荣刚要说“不用,我这就走”,聂臻又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周兄,你身手这么好,一直没机会亲自见识一下。” 聂臻说完,便招手叫那庞先生过来,把绑着布片的木棍递给了周荣。 周荣没法拒绝,只好放下了手中的盒子,跟着他往空地中心走,“不用这个,衣服沾了不好洗。” 聂臻回头笑着看了他一眼,道:“不要让着我。要是被我发现了,就从头来过。” 周荣想起刚才那庞先生的动作,心道,他有意让着你,你不是也没发现。 其实这种过招最费精神,不能太放,也不好太收。他以前除了给硕君喂招,并不怎么乐意和其他人动手,只觉得不过瘾。周荣心知自己算不得多好的老师,有人盘问他练功的诀窍时,他也只有苦练二字作答,对那些只求一步登天的人十分不耐烦。 但庞先生不明白聂臻的处境,周荣却很明白。仙境之中随时可能丧命,只靠庞先生这样敷衍,是绝对不够的。 他扎好袖口,对聂臻道:“不会。” 话音落下,掌风便挟着劲力袭来,快到面门处时,又陡然一转,朝他肋下拂去。 动作比他预估的要快,就是力道还不足。周荣垂手接住他手腕,卸了他的劲道,左手跟着搭住他肩膀。聂臻见势不退反进,沉肩朝他前心撞过来,手合着他的力道一拧,将他的手甩开。 他手上变招快,下盘却明显不稳,有许多破绽。周荣撤步让开,脚下一扫,聂臻反应不及,猛地朝前摔去。周荣忙抓住他后心,将他拉回来。聂臻却突然翘了下嘴角,肘尖跟着一屈,朝他下巴打过来。周荣往后一下腰,双手抱住他腰间,将他掀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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