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舍得要你的命?玩笑而已,勿要当真。先坐,大哥还有份见面礼要送你。” 顾望舒虽有三分犹豫,不过余光见身后持剑人群没再逼近,他也不想把事闹大,听了话坐回座位。 他对眼前这英姿伟岸,却又暗藏凶险的男人的情感交织得过于复杂。 究竟是喜是恨,是恩是怨,他除了一味逃避,终是找不出答案。 他给自己带来过太多,也改变了太多。 复杂到哪怕人生重活一次,仍是不知自己究竟该不该接过他当年递来的那把剑。 正如那年秋风秋雨,独坐门前的少年茫然望月,心里空落落的藏着刺,疼得可比浑身累累伤痕还要折磨。 那时候的他不只一次想过去死。 直到苏东衡委身坐下,把自己的桂魄抽出来端详几分,重新换了个角度塞进自己手里。 告诉自己其实可以,放肆恨一次的。 世道待你不公,不留容身之地,那便独身孑孑,不与世人为伍。 …… 苏东衡捻起桌上一根银丝,夹在指间随意搓了搓,眼角的笑意带着刃,与身旁侍从道:“把阿娟带上来。” 顾望舒无心吃酒,也无心受苏东衡什么礼物,只想着怎样才能快些从这龙潭虎穴中出去。 自己此次前来赴约的目的本只有两个,一是想问将陈年旧事道明后放得释怀,二是想释明自己与艾叶的关系。 沉思之际,忽被一阵锁链碰撞哗啦声吵醒。顾望舒循声回头看去—— “咣当!” 圆凳被掀倒,桌上酒壶叮当颠了几个来回才得停下,顾望舒猛地起身撞得四处发响,登时像见了什么罗刹恶鬼一般惊恐睁圆了眼! 屏风后转过来的正一个浅金发色的瘦弱少年,畏畏缩缩的在凌乱额发缝隙中露出抹胆怯恐慌的墨灰色凤眼,皮肤白得发粉。 他太瘦小了,以至于分辨不清究竟多大年岁,可更让他震惊觳觫的是,少年那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脖颈上,还死死扣着个铁锁,拖着手臂粗铁链与拳头大小的铁球,沉得他几乎走不动路,拖着脚步艰难前行。 妖? 顾望舒按下袖中符纸,很快扫清了这个想法。 不是不是,他…… 这男孩也是个月人! “苏盟主这是几个意思!”顾望舒头皮阵阵发麻,胸中轰地一震,失声怒道。 “想寻一个与你同病相怜的不易,大哥可是花了不少银子才从黑市拍下的。”苏东衡像是看个睥睨着男孩费劲走到自己面前,颤颤巍巍地跪下,头埋得很深。 他俯身下去撩起男孩金发,捏着下巴将男孩的脸掰向顾望舒那边,与他道:“喜欢吗?” 男孩满脸惊恐,灰色瞳仁中噙着泪水,视线撞上顾望舒的一瞬明显迟疑住,再是浑浊惶然,复杂得混乱。 “月人自婴童时期不是被做诅咒妖婴抛弃,烧死,献祭,再就是卖与黑市给富人们做玩物,能有几个像你似的平安无事的长大成人?阿娟就是自小被人当家宠养的,放心,乖巧得很。” 苏东衡接过旁人递来的帕子擦了手,道:“我想你也单只是听说过这般事迹,这次便叫你见见。这孩子虽是漂亮,可惜,替代不了你半分。”
第53章 我非珍奇异兽 顾望舒看那男孩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 但从他那对儿震惊颤抖的瞳孔中,不难看出自己给他带来的冲击——月人天生就该是供人取乐的物件,如今怎得好端端站在那里,成上座宾客。 那种毛骨悚然的寒意与恐惧自脚底漫过大脑,一片空白。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咚咚的声音,震耳欲聋,几欲将人逼疯。 楼台歌舞升平,进了耳中却似鬼魅怨曲。顾望舒奋袂扭身,咬紧牙关挤话道: “苏盟主这是何意,您该不会是想告诉我,假若当年的我一时受了你的蛊惑答应同您下山,若我当年没反抗伤您一剑,就当落得这般下场吗!” 他浑身颤抖,呼吸困难,内气荡得凶猛,每喘一口气都是钻心的痛! 再也看不下那男孩一眼,阖目都是男孩绝望又怯懦的眼神,仿佛那个被铁链拴着的人是他,是他的脸!是他自己! 阿娟承不住重量跪得踉跄,铁链哗啦扽得发响,似是生生抽进他头骨里去了。 顾望舒瞳仁一缩,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有铁链。 是他苏东衡用了一条无形的铁锁,锁了我整整十年! 自他传授与我剑法,教我如何不与凡世为伍,自他在偏房点了那支带药的檀香。 再也不敢与人交心,将自己囚禁在心牢之中,愚蠢又自闭地恨天恨地,恨世道无情,恨众人伪善,再不愿行走于白日,不喜受人眼色,也不再接受他人关怀。 或许艾叶说得对。 顾望舒暗道:过路人也许真的从未在意过自己容貌有异,也并未暗地嘲讽戏弄,到头来都是自己心魔作祟,嘲哳混沌—— “我要走了。”顾望舒脚步发虚,冷色道:“后会有期。” “还以为见到同类当欣喜的。”苏东衡坦然饮下杯中酒,再将顾望舒位置上未曾碰过的酒壶推到他面前:“既然阿舒这么不愿留,至少也陪大哥将酒喝完吧。这可是好不容易才弄到的上好杭城秋露白——” “—— 嗯?” 一话未尽,顾望舒已然捞起面前玉壶,掀开盖子一饮而尽! 他将酒壶倒过来甩了甩,一滴未流,冷着脸啪地一声把那玉壶摔个稀碎! “现在可以走了吗。” 苏东衡脸上闪出异色,并未立即应答,含眉看了他半会儿后意味深长道:“我本以为你不会喝的,至多一杯,便下得猛了些。谁知你竟然……干了一壶?” 顾望舒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 须臾片刻,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一阵天旋地转,难以言表的燥热炙火自心而起,瞬间虚脱一般冷汗直流! 这……这是……是酒喝的太急了? 又一阵疾火攻心,头痛欲裂,腿也开始发软,胸口莫名难捱地发酸,赶忙伸手撑住栏杆才不至于摔倒,这要磨碎筋骨似的焯烫感为何如此似曾相识…… 情花毒! 顾望舒大惊,甩臂狠骂:“苏东衡,你这卑鄙之徒!” “有非第一次尝这滋味,何必如此吃惊。”苏东衡撕开良人面具仰脸大笑,挥手叫身后众人堵了退路。 “欲寻珍兽还需下味猛药——十年前让你从眼皮子下溜走是我失策,而今再没人能来救你,我终要将你也收于囊中,不晚,不晚!” “我只是凡人,并非什么禽兽珍奇!”顾望舒死咬舌头,浓烈的血腥味能让自己暂时保持住清醒:“别过来!都别过来!!!” 余光下背后是几桌剑客簌地拔剑,层层利刃缓慢围上自己。 这会儿哪还顾得上什么不能对普通人施以法术的规矩,顾望舒手臂一挥,袖中带出道强力法术,刺目银光闪过的瞬间一波巨浪将众人与桌椅齐齐掀翻在地! 顾望舒趁此空隙点指以真气压住自己几个大穴,暂且保证燥气一时不在体内四处乱串,好以维持清醒后扑向窗户! 他在跃下之前忽地想到些什么——只是眼下并没有给他抽回脚步犹豫的机会,只得单单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跪在地上,盯着自己唯剩惶恐的男孩。 “阿舒!你服下的情花毒量极大,若是就这么不服解药便走了,郁结体内无法宣泄,恐会爆体而亡,逃不了多远!” 苏东衡被他那一招震得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追在后面大喊。 ……死也不会死在你面前。 “追啊?都愣着干嘛!” 门口小厮见二层直直跳下个人来,嘭地一声摔的可不清,滚到地上奔自己就来,吓得半死。 还没等说话就被双滚烫的手抓得紧,急声问:“马呢?我马呢!!!” “在……在后头,我这就给您牵来……” “不用!我自己去!” 雪后的深夜冷得刺骨销魂,顾望舒跑得急,连大氅都没来得及套。 身后追着的人马声疾,他驾马又驰得比北风还快,仍旧止不住汗水如泉眼般的流。 顾望舒只觉得自己眼前一阵模糊一阵清醒,求生的意志叫他不能现在倒下,暗道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山门口。 进了山门,清虚观夜半的护院镇,不是观内弟子是无法入内,他才能算得短暂安全。解药都是后事——哪怕成具尸也不能被他夺去。 马蹄声杂乱,卷起积雪仿佛搓棉扯絮,落在身上,触碰到脖颈,瞬间化成流水。 这点冰凉远远不够,一点都不够…… 只撩拨得他更加难捱,更想去求什么更冰凉的东西,来抵这心头股要了命的恶火。 阴曹十大阎罗,地狱无间。你怎知下一个来拉住你手的人,是能救你于苦海,得窥天地;或只是带你从一殿而出,再入下一间? 快马风驰电掣,厉风割在脸上不是凉,是痛。 难抑的毒效直冲头顶,奔得越急越耗心力只会催得更急,头脑中越发混乱得一片,眼前景色开始扭曲变形,辨不出当下过去。 有时他知道自己是在逃命,逃得不只是穷追不舍的人马,更是与过往一刀两断的命运。 有时自己又是那年不假犹豫接过剑的男孩,铁光铮铮之下,倒映出一张麻木缄默,再无稚气欢愉的脸。 胸口痛得如火燎,额头豆大的汗流下来滴进眼中湿得视野一片咸湿,模糊不清。月色借着皑皑白雪犹如盖满一层银霜,光线拖出银色尾翼化入眼中,像是坠入深海,只有一片光影,与耳畔水声一齐不断地挤压,窒息。 十四岁。那个在张府挨了几十个板子,满身疮痍坐在家门外台阶上独自发呆看星空的男孩,遇见了第一个愿意主动与他搭话的人。 他仍清晰记得那时那人是如何光鲜亮丽,英姿伟岸,好似九天之神,欲救他于苦海。 “为何不反抗。”他问。 “没用。反还会连累别人。”男孩神色木然地答。 “那不如一开始就让他们怕你。”苏东衡坐到男孩身旁,轻轻掀开外袍看了看他红肿的肩膀。“拳脚功夫没用的,没人会怕个赤手空拳之人。你的剑呢?” “观里剑术是为了修身养性才练。”男孩不屑嗤笑:“大家都是同一套剑法,打起来没完没了,倒还没有拳脚保命来的快,反正我也无心伤人。人不犯我,我不必犯人。” 苏东衡握起男孩的手放在自己腰间长剑上,双目炯炯。 “可他们不容你好。” “习惯了。”男孩苦笑一叹。 “你就丝毫不怨命,不怨人?凭什么他们不容你好,你就必须不好?当自己是什么海纳百川,普度众生的神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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