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好气地答他:“你抬头看看这些士气昂扬的梁兵。姜晞虽勇,但一人守隘,大略也是殉国的结局。” “那我就放心了。”萧仲奕脸上居然带着一点儿如释重负的神色。 我感到莫名其妙,奇怪地问:“姜晞素来寡言少语……何时把萧二公子得罪了?这么盼着他死?至少,他从前也时常与你一道吃酒吧。” 萧仲奕对此避而不答,忽然回头朝远处看去,惊喜道:“医者来了。” 我急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真是名精瘦军医,正往帅帐一路小跑而去。看他脸上焦急,我却莫名觉得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便也朝帅帐追去。 然而我刚迈出一步,却发觉腰间有一线牵引的力道将我牢牢拽住了。 低头一看,竟是我凤符的绳结勾住了萧仲奕的腰间佩剑的小枝。我一息也不想多等,正要拔剑割断绞在一起的绳结,萧仲奕却开怀笑了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你急什么?”他按住我要抽剑的手,示意我不要动,随后轻巧地解开了缠绕的绦子,“好了。” 我狐疑地瞥他一眼,却因着心急如焚,懒得与他计较,直奔帅帐去了。 . 梁军帅帐足有两丈之高,真是气派如斯。打帘入内,更为之一惊。 帐内的地面并非我所想象的枯草黄沙,而是榉木铺地,陈设一应俱全。这也足以说明隋风此次伐齐的决心。 隋风正双目紧闭,坐在榻上,似昏似醒。他被三名力士摁住,方便军医处理他的箭伤。我靠近他轻轻唤了两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军医听到我的声音,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手中动作便稍稍一停。 “继续,无妨。” 他这才回过头去,接着忙活。 隋风共计中箭七支,好在他穿着软甲,只有两支穿透了他的身体,却也不是要害之处。其余的,不过是些皮肉伤,将养些日子,大抵也落不下病根。 转眼已经过去两个时辰,日头西斜,金红的霞辉从帐帘缝隙露进来。 “先生,可须掌灯?”我朝军医询问道。 军医被我这么一问,登时惶然地站起来请礼:“小人已经吩咐下去了,还请赵王宽心。” 俄而,又四名小兵端着水盆进来,替隋风更衣擦身,做些简单的洗漱。医者便下去煎药了。我正想靠近些一看究竟,却听得他的副将阻拦道: “吾王正在病中,还请赵王移步至客帐。那里已经收拾妥当。少歇,会有人送去膳食。哦对,赵王您的将士,也已在附近扎营。末将可快马护送赵王前往。” 这是明显的“赶客”了。 隋风正在病中,一副不胜摧打之态。他的副将虽然站在距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但心中定然对我防范得紧。 我有些踯躅地站在帐中,犹豫着用什么说辞留下来。可是片刻后,我不由无奈地笑了——我没有任何留下来的理由。 于情于理,我都该走,让梁王在此静养。 即便是盟军,我也没有资格陪着他。未得他的传唤,时下也不是帐中议事……我甚至没有理由接近他的帅帐。 “劳烦带路。”我听着自己颓唐的声音,终还是迈步朝外走去。 在我身后,他的中军副将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如释重负一般。这使我想起,我是佩剑进来的。 萧仲奕不知去了哪里,我只得询问,我的“护卫”人在何处。 小将告诉我,他正在客帐用饭。我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地道: “这名护卫,跟随寡人多年……看似温润懂礼,实则骄纵任性,平素缺了些管教。他若出帐,你们不必顾忌,只管派人跟着就是。” ……谁知道他隐瞒身份,窝在这里,是又有什么图谋? 话已经说完,我该走了。可是我总感到靴下像是拴着两块大石头,一步也难以挪动。这时我不禁回头去看向帐中,里头烛火昏暗,只能依稀看到榻上一角洁白的中单。其余光景,都盖在一张虎皮毯子下头。他一条腿半屈着,或许因为疼痛而轻轻挪动身体,那虎皮毯子便在榻上窸窸窣窣地蹭过去。 我想解了剑递给他的副将,再奔进去看看。可我的手放在腰间按了半天,也终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不知自己在帐前站了多久,待我回过神来,发觉周遭已经升起了篝火,抬头一看,天穹上竟然都亮起了点点星子。 那副将大气不敢喘,还跟在我身侧,站得笔直。 我心里觉得好笑,却又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正要真的迈步离开,身后却倏然响起一个虚弱的声音: “赵玉,你真敢走。” 我简直是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他竟然醒着。 “霍无书,找人送膳进来。” 他的副将微微一愕,旋即也朗声道“喏”,恭敬退了下去。 我缓缓走进去,所踏之处,脚下木板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最后停在了他的榻前。 他的眼睛仍然闭着,疼痛与疲惫折磨着他,使得他的呼吸并不平稳。 “你什么时候醒的?”我又靠近了些,俯身去瞧他的面目。 他的唇色显得苍白,上面卷起了不少粗糙的干皮。 “早就醒了。” 这声音哑得厉害,他索性轻轻咳了声,似乎想清嗓,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登时修眉紧蹙,眉心皱得厉害。 我将毯子又朝他身上掩了掩,坐在他身侧。 “四五个时辰了,隋风。”我轻声说,“你不睁开眼睛,看看我么?” 看着他半死不活的模样,我笑了笑,“你不想我吗?” 他睁开了眼睛,却并没有看我,而是忿忿盯着头顶帐子: “你跟那马奴一路谈笑风生,还需我来看,我来想?” 秦人祖上世代为周天子养马驯马,后才得了封邑,这句“马奴”……是在讽刺萧仲奕。 “……我没有同他说话。”我俯身看着他的眼睛,极为认真地扯谎。 终于,那双黑阗阗的眸子转动过来,与我的视线对上,他目光极为凌厉,直扫在我的脸上: “你说了。说,了,很,多。”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说道末字,忍不住咳了两声。 “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隋风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是不是还要为了彼此‘破琴绝弦’啊?” “……这可真是冤枉。”我不知他为什么要提起从前,提起我与萧仲奕入宫授琴的事,“那也是奉了你父亲的王诏。” “我们奉诏,手把手地授琴。你的五妹六妹,两名公主……是双生子。一名琴师,怎么够。”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再说,萧仲奕的琴技精湛……这也是得了你先父嘉许的。” 隋风愈发烦躁起来,渐渐不再说话。 恰在这时,有士兵送来膳食,才打破了帐中诡异的宁静。我不由暗自猜测,隋风都听到了什么。难道……听到了“和亲”?
第54章 鹬蚌相争 送来的膳食不知是何物,香气四溢。不多时,那股肉香便填满了帐子的各个角落。 隋风绷着脸一言不发,我尝试哄他,却又觉得两个男子之间,净说些……总之,我说不出口。 枯坐无聊,索性闻着香味儿,起身去看看送进来的晚膳。 粟米羹,野菜,烧鸡,还有一盅不知何物炖出来的高汤。 香气正是从这盅高汤里散发出来的。 我拿开盖子,朝小汤盅里探究着,颇有几分没话找话的意图,问道: “……你不是要服药么?这是什么?会不会和你药性对冲了?” 话虽然是信口胡诌的,可担心却是真的。 我对药理一窍不通,即便他身负重伤,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得同他大眼瞪小眼。 榻上的隋风闻言稍微动了动,那张虎皮毯子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挪移。仿佛榻上正卧了只打盹儿的老虎。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推开毯子,露出苍白的脸孔来,半阖着眼懒散地道:“甲鱼汤。” 梁军营地附近十里之内,都是黄沙怪岩堆出的荒地。我很难想象他从哪里弄来的甲鱼,又养在小池子里,等到今天才宰了下锅。 我盯着那独一份的甲鱼汤,不由感慨:“梁王的膳食……真是精致。” 隋风哼笑一声,不再搭理我。 帐外响起了梁军轮值的口令声,整齐划一,即便夜色已深,也依旧精神百倍的样子。偶尔有马蹄声疾疾响过,帐中的烛火都随之一颤。 而后静了好一晌,隋风才声调冷漠地说: “那是给你的。趁热吃。” 给我? 我惊讶地抬起头,正对上他的深沉的视线。我想起了他方才喊人传膳的时候,语气那样急迫,又有些得意,言语之中,还裹挟着与生俱来的飞扬跋扈。 一念之后,心魔频生。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霎时肺腑之内涌动着一股热流,几乎要冲出眼眶。 隋风收走了视线,漠然道:“不必谢我。” 我走过去,看着他的面目。 医者有吩咐,王榻周遭不可太亮,以免惊扰隋风静养。是以榻边昏灯如豆,他的面目便瞧不太清。胸口上缠着的纱布却白花花的,如同一沃新雪,白得晃眼。 倏然间,他露出个笑来,森白的犬牙几乎抵住下唇: “你敢再去找那马奴,信不信我宰了他。” 他的声音不大,也似半开玩笑,听起来却阴森森的,尾音回荡在昏暗的角落里,格外瘆人。 我俯下身去,撑着头靠在他枕边:“仲奕的剑法诡谲多变。梁王要宰他,不是易事。” 隋风顺手捏住我的下巴,阴恻恻地说:“叫得好亲热。” 我们在晦暗中对视着,脸颊几乎凑在一起,彼此瞳中的缕缕幽光都清晰可见。 鬼使神差地,我低下头去,含住了他干涸而微有皲裂的嘴唇。 唇上的感触并不算舒适,我们却也甘之如饴。交缠勾弄了不过须臾,他的手便抚上来,手指插入黑发之间,紧紧扣住了我的后脑。我生怕他牵动伤处,便握住了他的手,摁在榻上。 交叠的身影映在旁侧的帐帘上,随着跳突的烛火轻轻颤抖,有些晃眼。 这不是一个美妙安和的夜晚。 今后,赵、梁两方将如何对峙,尚未可知。 可我却在这仓促之间,在他的帅帐里,莫名找回了许多年前那一份隐秘的悸动。 . 饭后,我要回赵军营地去,借了他一匹良骏便要潦草辞行。 临走时,他有些不悦地质问我:萧仲奕什么时候滚回秦地。 我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萧仲奕这个“护卫”自然是同我一道离开。 我们刚出梁军大营,便追出来三员面目凶煞的猛将,携带百名骑兵。说是奉王命,护送我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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