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这白虎被屠,那他的学舌金鹦便成了个稀罕宝物。 我正要请旨,却听得殿中应和之声四起: “正是!” “这还要谢过梁太子美意啊!” “什么瑞兽,就是一头凶兽!我只听说过虎骨浸酒,虎皮为衣!” “还有‘与虎谋皮’呢,哈哈哈哈!” 众人落井下石的功夫实在不赖,我的请旨声都埋没在了众人激昂的笑谈之下。 直到隋风一声轻咳,大殿才静了下来。 隋风并不看我,而是将目光移到我对坐的大梁左相身上: “左相素来见闻广博,不知左相,意下如何?” 我心里生出一丝侥幸。 他既会问左相,想必也会问我这个右相的意见。毕竟自始至终只有隋永安出了头,以及众人的附和。他作为梁王,大宴之上,必是要顾及许多的。 左相为官多年,自然知晓处世之法。他只是捋着胡子,缓声道: “王上,既然事关天意,何不请龟卜,由天定?” 我一口气险些滞在喉咙里! 这说和不说,有什么区别?解卦的人便是隋风的人,他想这卦怎么解,不就能怎么解了?! “王上三思!”我起身请命,刚要说话却被隋风挥手拦住。 “既然右相不允,那不如由公子瑜亲自决定。”隋风给了洚福一个眼神,洚福便命人拿来隋风的火绳弓。并三支羽箭。 席中诸公一阵交头接耳,嗡嗡不绝的说话声在殿中响起。 隋永安显然也是诧异的,他讷讷看向隋风,似乎不像是事先商量好的样子。 “公子瑜,孤给你三支箭的机会。” 洚福亲自提上来一只金笼,里头正是齐国公子的那只鹦哥! 鹦哥的脚爪被锁在笼中的金杆上,偶尔扇动翅膀,学舌喊着“并蒂同心!并蒂同心!” 隋风的语调沉静无澜:“你若能射中这只鹦哥,孤则将你这头白虎好生奉养。” 齐国公子当即大笑两声,举盏礼道:“梁王英明!” 众所周知,赵瑜与他父王一样精通音律,却不如他父王那般擅长骑射。持弓倒是可以,但箭法就不值一谈了。 鹦哥只是被拴在金笼上,由一尺长的金链相连,在这个距离内,可以振翅低飞。赵瑜若射箭,它定会躲开。除非赵瑜的箭法快而狠戾,否则…… “但你若射不中。”隋风端起酒樽,唇角微勾,“那便是天意了。” “孤将与在座诸公,共啖虎肉。” 席间诸人纷纷点头,又有几个站起来谢恩的。 我几乎是咬着牙,狠狠看着隋风。我不想他竟然会当廷羞辱赵瑜至此! 赵瑜似乎也是难堪,他右手轻轻按住左腹,像是疼痛,面色比方才更苍白了几分。 隋风格外悠然,他挥手让人给赵瑜奉酒暖身,同时又让人将火绳弓呈到他面前。使臣本欲忿忿上前说话,却被赵瑜拦下了。 忽地,隋风侧头看向我,唇畔含笑道: “右相以为如何?” 我与他隔着几级阶梯对视,我几乎是愤怒地一字一顿道:“臣以为,……” 隋风不许我说完,便扬声打断我: “今日诸公来朝,孤甚是欢喜。公子瑜,听闻你昨夜在驿馆遇袭,似是负伤在身。你可在席中寻一名代你开弓之人。” “只能一人。三箭。” “你……!” 我很想上前去争论,但碍于我毕竟是赵人,不好再给赵瑜或给赵国丢脸了。 “哈哈哈!”齐国公子再度哈哈大笑,“公子瑜,您可得在席间找出一名神箭手,才对付得了我这只金鹦呀!” “一尺长的金链子呢,金鹦生得灵巧聪敏,这怕是要箭神下凡,才能射中啊。哈哈哈……” 赵瑜面色苍白地站在殿中,宛如一只经了风吹雨打的富贵燕。即便是这个狼狈的时候,他自小养出的骄矜贵气也丝毫不减。 他暗暗看了我一眼,喉结滚动,最终却是微微一笑,收回目光。 须臾之后,他俊眉紧锁,似乎在忍着痛意,左臂颤抖着伸出,要去抓起那把沉重的火绳弓。 正在这时,隋风又道: “将金鹦足上的锁链,解开。” “既是天意,孤愿顺其自然。公子瑜,请吧。” 我与隋风离得不远。在众人的喧笑声中,我怒极朝他低喝: “隋、风!” 金鹦得了自由,眼下扑腾着翅膀,在大殿里恣意飞掠,喊着“并蒂同心”。 赵瑜则因着伤口疼痛而逐渐面目狰狞,他那身暗色的衣袍,在左腹处已经洇出了一小片濡湿。他口中促喘了几下,还是勉强将弓拿起。 “慢——!”我忍无可忍,站了起来。 大殿乍然一静,旋即又爆发出激烈的讨论声。 隋风侧头看向我,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隔着晃动的冕旒,我却在不经意间,捕捉住了他眼底稍纵即逝的忐忑。 ---- ———— *《春秋纬感精符》“国之将兴,白虎戏朝。” *金鹦: 《山海经·西山经》“有鸟焉,其状如鸮,青羽赤喙,人舌能言,名曰鹦鹉。” (我记得商朝就有鹦鹉了,特地查了一下,发现战国的山海经里写过)
第28章 奈何缘浅 我绕席而出。登时,满座宾客的视线都朝我投射过来。 “王上大喜在即,公子瑜却有伤在身,难免拉不动弓弦,扫了兴致。”我甚至说得有些讥讽,“臣愿代为开弓,以博王上一笑,恭贺王上与王君,佳偶天成。” 隋风还未开口,底下又热络地讨论开来: “啊!这、这……” “他和公子瑜,到底谁才是赵王的亲生儿子?” “听说啊,他和赵王原本就是那种暧昧不清的关系,赵王宁肯将他这个义子偷天换日,送来梁国为质,也不愿自己的儿子受委屈。他怎么可能是赵王的儿子?梁王得知真相后才恼得很,去岁冬里将他捉回来……” “咳!梁王也只不过是把他当个玩意儿,哪能真的动了情、动了怒?当年和他再怎么样,也不过是年少风流。再说,梁王明日可是要大婚的。” 嘲讽之言不断从周遭传递过来。 我甚至一点儿也不觉得难堪——该难堪的是隋风才对。 是他被猪油蒙了心,当年错把鱼目当珍珠,才要和我一个小小的武安侯在一起厮混,还不惜违抗父命要娶我。如今成为九州笑柄,成为诸公茶余饭后消遣的话题。这是他威风凛凛的梁王一生都抹不去的污点。 该难受的,是他! 我脑子里虽然这般愤懑想着,可心里却隐隐泛起一阵抽搐的疼痛。 洚福苍老的声音,结束了这些嗡嗡低语: “殿静——” 隋风命人关上殿门,又抬上一面巨大的铜镜,放在门前。 “即便射中金鹦在镜中的倒影,孤也算你射中了。” 这话说得有些轻蔑。 铜镜正对着梁王的御案。射没射中金鹦的倒影,还不是他一人说了算? “谢过梁王大恩。”我冷冷地笑了,“赵人经年游猎马上,不乏箭术精湛之人。区区鸟雀而已,大可不必公子瑜亲自下场。” 齐国公子嗤笑一声,摔盏而起:“呵,好大的口气!” “看来公子玥平素不太过问政事。”我斜他一眼,语调却放得恭敬,“赵、齐之间商贾往来,赵国多以狐、麂、赤鹿等猎物作为交换。为保证猎物皮毛完好,换得更多米粮布帛,多以羽箭射其双目,致其失明,而后活捉。” “公子玥身上这件狐裘,想必也是赵国的呈贡之物。” 诸公闻言,都朝他身上瞧去,果然见他肩头正盘卧着一副完整的狐皮,竟连狐头都完好无缺,远看,犹如活物。 齐国公子被我连续的话语,噎得一时塞住。他脸色黑了半边,冷哼一声才坐下。 “请火绳弓。”洚福朝旁侧的内侍命道。 我抄起长弓,试探着引弦。 不知为何,我昨夜吃了一瓶“鸩红”,今日反而平白生出许多力气。这把大梢弓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沉重。 “三箭。”隋风缓声重复。 我搭上一箭。 不经意地抬头,我看到了铜镜中的隋风正紧紧盯着我,目光炯然。 我不知该如何解读这个目光,便保持着引弦的姿势,与他镜中的倒影对视了片刻。 头顶的金鹦却不胜其烦,一直喊着“并蒂同心!佳偶天成!” 一瞬之间,无名的怒火冲上灵盖。 我不去瞄准那只鹦哥,而是将箭头对准了镜中隋风的倒影。喉中忽然滞涩起来,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死死瞪着隋风,直到瞪得两眼发酸,才猛然撒了弦。 箭矢破空而出,笔直朝铜镜射去,最后“镫”的一声脆响,钉入铜镜两寸深。 正好没入“隋风”心口的位置,不偏不倚。 然而诸公对此浑然不觉。从他们的方位来看,并不能看清什么。只晓得我是将箭矢射在了铜镜上。 “王上,臣第一箭没有射准。”我回头朝隋风冷笑了一下,“还请王上稍待。” 金鹦被刚才那箭矢的动静惹得兴奋,这会儿扑棱着翅膀,盘旋在殿中,口中越发聒噪: “佳偶天成!珠联璧合!” 我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又抓起两支箭矢,对准了它。 “这是要二箭齐发呀!” “……这!” 齐国公子大笑不止:“一共就三箭。右相大人,这风头你还是想好了再出不迟!” 赵瑜捂着左腹,痛得几乎说不出话。他急促喘息了几下,还是嘲讽道:“公子玥,你未免对自己的鹦哥太过自信了。” 周遭话语声再次如潮水一般向我淹上来,可我甚至已经听不到了。脑子里只剩下那些并蒂同心、佳偶天成、珠联璧合的祝词。 满殿的王侯似乎都成了幻影,只有沈涟的身形那样清晰。我甚至看到了他一身红衣如火,走上祭坛,与隋风跪拜天地的场面。 万民景仰。 无名的妒火、怨愤好似梦中战鼓,在我脑中敲个不停,敲得气海翻腾,终究击碎了我所有自持、冷静。我的视线甚至都模糊了,可那只高呼“佳偶天成”的金鹦,却那么清晰的刻在我眼中。 席间又有人谈及“王君”二字,霎时,我脑中响起一声尖锐嗡鸣。 在那瞬间,我撒开了弓弦。 “珠联璧合!佳偶天……” 它不叫了。 它再也不能叫了。 像是鬼魅上身一般,我盯着那坠落在绒毯上的鸟尸,站在原地冷笑个不停,笑到视线再次模糊。周遭人声鼎沸,我却已经听不清了。 我连眼都未抬,便朝王座平手一揖:“王上一言九鼎,想必大梁能有白虎戏朝的祥瑞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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