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尊重我的必要。 视线所及,一柄大剑丢在不远处的地上,两条罗带扭曲散乱。床前屏后,都还残余着隋风的气息。 我捂住额头,有些难受的缓气。 半晌我才将飘忽的思绪合拢。 意识到自己身上只凌乱搭着一件亵衣,皮肉上又到处是不堪的痕迹,我急忙抄起床头堆着的衣物先披上,才道: “太子殿下以赵王的佩饰相胁,是有何指教。” 也许是我的平静使他微有惊诧,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连了一会儿,才道: “子玉,它不是一件普通的佩饰。这一点你比我清楚。” 我们在昏光里对视,互相揣测着对方的意图。 隋永安已初长成,他如今是梁国的太子,他最终将会与隋风一样,成为无情的帝王。与从前那不谙世事的少年,不可同日而语。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这次我回到梁国,他再见到我时那些起初的天真无邪,都是假象——我意图刺杀他的兄长,他不可能不知道。 他低头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尖利的小虎牙,那神态像极了隋风年少时的模样。 他的母亲与隋风的母亲是同族,所以先梁王才会从几名公子中挑中了他,交给隋风照看,用以后继。 “玉台大宴,有这么多王孙公子前来。赵瑜如果当廷出丑,一定很好玩。”他摊开手中的布帛给我看看,那是玉台大宴的受邀名册。 “赵瑜被你捉了。”我压住心中涌动的情绪,沉声说道。 隋永安从袖中摸出一支短箭,上面还有些干涸的血迹,“我比封衍的动作还快,哥哥早晨知道了这件事,也惊愕了很久呢。”他脸上的得意毫不掩饰,“这还要多谢子玉,当初教我射箭。” “你把他怎么了!”我再也忍不住,厉声问道。 隋永安一点也不恼,反而笑了,“你同哥讲话时,也是这么凶么?”他饶有兴味打量着我,“我不信。” 我想了很久,忽地脑中灵光乍现: “云鸦……是你捉住的?!那天在永苑,你是故意中了云鸦的陷阱?!” 少年站起来,两目中闪过一丝狡黠:“我不那么做,怎能捉住他呢?他夜里还总想来杀我呢。就在你同哥哥去女娲宫的那天,云鸦以为我重伤,来杀我不成,反被我生擒了。” “不过子玉,我确认了一件事——你的箭法真是不错。我早就怀疑过,为什么哥当初没有死。我的箭术是你教的,所以当我第一次看到哥身上的箭伤,就萌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想。永苑那时,我故意射光了所有的箭,把手弩丢给你,亲眼看着你拿着几根枯枝,也能射准那些跳动的恶狼的眼睛。” “是哥哥昏了头,才会一直觉得你箭术太差。” 他把玩着手里的玉扳指,忽而将扳指放在眼前,透过空隙来看我,“但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哥的,谁让他太蠢。” 我看着他灵动的双眼,顿觉遍体生寒。 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我尽可能平静道:“把扳指还给我。那是赵王的遗物,须入王陵陪葬。” “我还没说条件。”隋永安正色坐回榻边,逼视着我,“李剑赢要带你走,对不对。” 瞬间,我心里咯噔一下,浑身的血都凉了。 “他和哥一向面和心不和。玉台大宴的间隙里,他一定会抽空来寻你。我要你把他骗出来。”隋永安眸中跳动着杀意,“方便我动手。” 我从未想过,我出逃的最后一线希望,竟是被隋永安生生掐灭了。 不知为何,我笑了出来。我说不清我为什么要笑,仿佛那些震惊,苦涩,无望交织在一起,如一张大网,将我紧紧缚住。这瞬间我却释然了。 “开锁,”我举起两腕,“既然要去玉台大宴,总归得让我更衣吧。” 隋永安笑意盈盈凑过来,摸出了事先揣着的锁钥。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天真无邪公子永安的模样。 我在他的注视之下缓慢地更衣——周遭早已没有任何一名宫婢,想来是全被他遣散了。 当我刚穿好衣裳绕出屏风时,见到院中遥遥候着一名青年。细细一瞧,竟是沈涟。 “大婚在即,王君怎么穿得这样素净?”我向隋永安问道,语调颇为嘲讽。 “啊?”隋永安显得惊诧极了,半晌未言语。 “你知道哥为什么要留他在潜邸吗?” 我看远处那清素的人影,只是茫然摇头。 “过去的三年里,哥朝务多忙,不常回潜邸。偶尔回来,除了见我,便是去东厢,去你们从前的房间。” “他让沈涟换上你的衣物,簪上你的冠,佩上你的绶,再为他斟酒煮茶。”隋永安嘲讽地笑笑,“每当这时候,我都觉得哥是疯了。沈涟好丹青,你一定难以想象,东厢里竟挂满了……” 余下的话,隋永安却忽然收住,不再说了。 他笑眯眯地与我提醒道:“时辰不早了。” ---- ps 还是会跑的!
第27章 请君入瓮 我系好了最后一条绶带,缓步走出寝殿。 沈涟在远处看了一会儿,才走向我们。他未同隋永安行礼,却与我做了个揖: “公子玉。” 这也算是我昔日里的半个学生,我朝他平手回礼。再抬头时,方仔细看清他脸孔。 青年的脸孔一如当初般清秀,不过如今施着浅淡的脂妆。他把自己的眉形做了些修整,又用黛子,将眉梢画得长了些。 看得出来,他尽可能模仿着我的五官特点。 只是嘴角挂着点儿奇怪的淤青。 隋永安在我身侧静静看着他,脸上浮动着意味不明的微笑。 三年而已,旧人都变得太多了。 “走吧。”我平静地说。 隋永安却顿住脚步,让我先行。他与沈涟走在我身后。 眼下才刚辰时三刻,日头升得还不算高。大晴的日子里,我们三人被拖出了长长的影子,映在积雪上,跟着步伐一晃一晃。我不经意地低头,瞥见隋永安似乎去扯沈涟的手,却被沈涟躲开了。 我甚至有些荒诞地想着,虽说“父死子从,兄终弟及”,但他长兄隋风,分明还好好地活着。 隋永安这又算什么? ……轻薄王嫂? 不知隋风若是看到这一幕,又会是什么心情。再者,当年我也教导过他。他如今这般顽劣不堪……从一定程度上来讲,我也难辞其咎。 . 玉台是一座高殿,殿基由五十九级玉阶铺就。今日殿下已是玄旗猎猎,绒毯映红了二十里地。 王孙公子络绎不绝,缨带翻飞,大袖翩然。轻车幔辇不断行经,堆满了各式珍奇贺礼,甚至还有提笼牵兽的……诸公费尽了心思,都想要自己的贺礼一鸣惊人,博得梁王一笑。 我当年初来梁国,又何尝不是如此。 不过与他们相比起来,我当年实属有些失败——不仅没博得梁王开怀,还惹上了太子。 一路偶尔也能见到几个当初来回寒暄的熟面孔,如今却都仿若不识得我一般,安静地从我身侧经行。 他们瞧见我,脸上或带恐惧,或带钦佩,最终都是无声无息挪开了眼。 敢刺杀隋风,还被捉回去,甚至没死……我到底也扬名立万了。 隋永安却是收获了许多寒暄,每每他总会寒声警告: “见了我大梁右相,竟不懂行礼么?” 于是诸公又都笑了起来:“是是是,殿下说的是!”他们语调一转,便是极尽奉承之能,珠词玉句不绝于口,再配上一副谄媚的笑脸。 我因着“右相”的虚衔,故席位就在隋风下首的位置,与他年迈的左相相对。太尉李剑赢则在我斜前方,他看到我入座,面上端得如同未见,却叫侍婢斟了酒送来。 酒盏下压条帕子,写着:瑶池。 那是玉台东头的一处莲池,饲白鹤六只,锦鲤无数。 我心神都还未稳住,便听得内侍高呼:“邯郸公子瑜到——” 这一嗓子使得我猛然抬头,紧紧盯着来人方位。 赵瑜和赵王是秘密入梁,因而他们人先到,车驾与使臣在后。我微微倾身,令视线更广阔了些,却发觉赵瑜脸上神色自若,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顶多面色稍显苍白。 使臣与舞姬紧随其后。再往后看,是一架精致的八角笼车,由玄铁制成。其内静卧一头白虎,身姿凛凛,虎目悍戾,瞳仁之内精光毕现。它被锁在这一方铁笼之内,以供诸公欣赏。 在此番赵国的贺礼正是这只白虎,它脖颈上系着一条装饰用的长缑,缑带殷红如血,边角以金线纹绣着赵国的祥瑞。 至于太子赵瑜,本就生得风姿隽美,如今携白虎一登上玉台,霎时满座宾客惊哗沸然。 赵瑜只是淡淡朝四面八方平手一礼,便安静入席,颇有几分王公的沉稳。 不过他入席的时候,我看得出他确实负伤不假。他左手一直无力地垂在身侧,想必是刚才那一揖,牵动了伤口,这会儿正疼着不敢擅动。 我不知隋永安都对他做了什么,可是仅从表象来看,似乎没有大碍。 须臾,我端起酒樽,不由朝身边的隋永安道:“你把他……” 隋永安回头一笑:“我只是交代他,宴上不要乱说话。奈何他胆子太小,一句话也不敢说了。这可怪不得我。” 未几,洚福走入殿中,旋即侍婢们都颔首躬身。 听得一声高呼之后,隋风才衮冕加身,缓步走向高座。 他甚至未看过我一眼。 可我确定,他也没有看过沈涟。 . 宴启,诸公开始献礼。 我心中一直忐忑,不知隋风兄弟两人将会如何对待赵瑜。余光瞥见隋永安喊来一队盾兵,不知是作何用。 直到赵瑜的名字被提及,我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邯郸赵瑜,恭贺梁王大喜。愿梁王与王君福泽绵长,并蒂同心。” 赵瑜走上大殿中央,命使臣将那白虎的铁笼又推近了些。 “国之将兴,白虎戏朝。天地四灵,祥瑞之使。” 他重重一拜:“特呈梁王。” 隋风的冕旒微微晃动,还未说话,便听得隋永安道: “王兄,臣弟近日听闻,金神白虎,肉可入药,病无不治。” 他起身,朝隋风一礼: “不如王兄屠之,片其肉,诸公人各一份。也算是诸公远道而来,共沐祥瑞了!” ……什么?! 隋永安明知赵人信奉神祇……却要斩杀瑞兽! 这无疑是当廷羞辱赵瑜,轻蔑之意十足。 我蓦地转头,便见到赵瑜当即变了脸色,语调微抖道:“瑞兽,怎可杀而食之?!届时天道有罚,风雷四起,我瑞赵山河……” “唉——此言差矣!”齐国公子当即起身,他早不满于赵国的贺礼艳压群场,将他带来的金鹦比了下去,“所谓天道,不如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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