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在幻境中与人结契呢?”容兆继续说道,“识海中真实烙下契印,破开幻境后依然存在。” “那不可能!”摊主一愣,脱口而出,“幻境是虚妄,契印却是神识之中最本真的部分,怎可能诞生于虚妄之中?” “你觉得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 容兆微微摇头,未再说下去——确实是悖论,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之事,与一炼气期的修士说,无异对牛弹琴。 他再次晃眼扫去,视线落至摊子边角处的一枚竹埙上,伸手过去。 另一只手同时覆上,先他一步拿起那埙,熟悉的宽大手掌、修长指节,自黑色袍袖下伸出。 容兆抬眸,对上来人含笑的眼,晃神了一瞬。 “乌宗主怎在此?” 心头那一点微妙波澜散去,他不着痕迹地端详面前之人—— 依旧是惯常的黑衣黑袍,通体乌黑的毛皮披肩搭在最外,显出深浅层次,看似与平常无不一样,又似确实有哪里不一样。 容兆的目光落回他脸上,意识到这人今日面色似乎有些苍白。 不待他细想,乌见浒开口:“先拿先得,云泽少君,一枚竹埙而已,你不会跟我抢吧?” 容兆只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来做什么我便也来做什么。”乌见浒道,不怎么经心,更听不出真假。 容兆无言看他,转身先走。 乌见浒买下东西,跟上去:“难得碰上,去茶楼里坐坐。” 容兆目光落过来。 乌见浒:“聊聊吧。” 茶肆二楼临窗而坐,乌见浒拎起茶壶,先给容兆斟茶,再是自己。 喝着茶他望了眼窗外,忽然道:“上回来,我在这里见到过你。” 容兆看着他:“上回?” “嗯,”乌见浒慢慢抿了口茶,捏着茶杯,直视他的眼:“四年前。” 四年前,他们入荒漠进幻境之前,也曾在这凉州城里落脚,那时乌见浒独自一人百无聊赖在此喝茶,瞥见楼下策马惊风而过的容兆,鬼使神差间升起兴致,追逐上去,随他一块入了那无边荒野中。 惊鸿一瞥,仅仅一个瞬间的心念电转,却有了之后的幻境三年,确实荒谬。但若说机缘,这件事情本身,或许就是他们最大的机缘,玄之又玄。 杯中烟气袅袅而升,容兆难得怔神了片刻。 他只是忽然想到,若当年与他一块进入幻境之人不是乌见浒,今日会是什么样—— 这样的假设却让他本能不喜、心生焦躁。 “你想聊什么?”他先岔开话题。 “听闻你师尊近日又新收了几个亲传弟子?”乌见浒果真如与他闲聊,“他亲生儿子还躺着生死不明,倒是有精力。” 容兆没兴致说这些:“与你无关。” 事情的确属实,今次大比之后,几个表现优异的本宗弟子皆被莫华真人收入门下,他出宗门前已举办了正式的收徒大典。 他那位师尊分明心神不济,收这么多徒弟无非为制衡他,这些全无说的必要。 不说便算了,乌见浒问得直接:“你来这里,目的是什么?” 容兆蹙眉,他便兀自说道:“我猜便是,为了金丝雾蕊,救你那小师弟的命,前头几个月你们元巳仙宗已先后来了几批人,想必一无所获,这次才由你亲自来了。” 容兆没否认,言语间带了讥讽:“乌宗主对元巳仙宗之事果真了解,不知道的还道你什么时候入了元巳仙宗的门。” 乌见浒笑笑:“这也不是什么机密之事,你们元巳仙宗人每回出动都声势浩大,这边的人谁不知晓。” 容兆:“所以?” “我方才说的,你来做什么,我便来做什么,我也是为寻金丝雾蕊而来,要不要一起?”乌见浒提议道。 他的神情不似作伪,容兆却心生怀疑:“你要金丝雾蕊做什么?” “这你不用问,”乌见浒道,“我自然有我的用处。” “金丝雾蕊极难寻获,”容兆提醒他,“你也说了元巳仙宗先后派了几批人来,都没找到。” “所以我们更应该同行,互相搭把手,彼此还能有个照应。”乌见浒肯定道。 “照应?” “是啊,我照应你,你也照应我,有何不好?”乌见浒又不正经起来。 容兆却不这么想,乌见浒不说寻金丝雾蕊的原因,已然不可信,这人向来嘴上没一句实话,谁知道这又打的什么主意。 “不了,人多眼杂,不方便。”他直接拒绝,这句也是真话,有紫霄殿那些人在,他便不能和乌见浒同行。 乌见浒背靠座椅,捏着茶杯,指腹轻抚过杯沿,目光逡巡在他脸上:“不行?” “乌见浒,你说与我同行,若最后寻到的金丝雾蕊只有一株又如何?”容兆反问他。 乌见浒想了想,答:“也不一定这般不走运。” “如若是呢?” “到时再说。” 容兆摇头,不打算再多聊。 他起身欲走,乌见浒微仰起头,目光在他身上多停了片刻,忽然唤他:“景初。” 容兆眼瞳骤缩,停步看过来,眼里已无一丝温度,眼神中的警惕戒备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乌见浒了然:“你果然是。” 容兆的一只手握上云泽剑柄,随时准备释剑出鞘,寒声一字一字问:“乌见浒,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乌见浒道,示意他稍安勿躁,“我道侣究竟是何许人,我总得搞清楚。” 容兆面沉如水,没再接他的话。 乌见浒便直言道:“当日在白鹭山中,那位紫霄殿管事说的‘你是’,究竟是何意,我一直很好奇。那时你问他知不知道你师尊是如何登上的宗主位,既与那位莫华真人有关,我便让人去查了查你们元巳仙宗过往之事。” 他抿了口茶,打量着容兆的神情,心知自己说中了,继续道:“当年你们元巳仙宗前任宗主飞升前,指定的继任之人原本是他的大弟子景鸿,却恰好在那一年,景鸿与他妻儿三人一同身陨,宗主之位便宜了姓奚的那个小人,想来景鸿一家三口的死非是意外,且与他脱不了干系。 “景鸿的独生子景初算算年岁,若是未死,如今应当与你差不多大,不过那位小公子是水火双灵根,修行天资并不如你。” 容兆的神色已迅速恢复如常,镇定道:“你既知道我与他灵根不同,说这些不觉荒谬?” “难说,”乌见浒道,“既能死而复生,总有瞒天过海之法,否则你也不能改名换姓,顺利骗过你师尊,重入元巳仙宗门下。 “至于我为何这么说,其一,那位刘管事死前能认出你,我猜你杀他时用的那套左手剑法,是你爹当年教你的,毕竟景鸿也是昔年赫赫有名的剑修,其二,是我出于对自己道侣的了解,容兆,你跟我一样,都不是个东西,不过我这人是天性如此,你却不同,你如此看重虚名,若非与你师尊有深仇大恨,那夜又怎会对你小师弟见死不救?” “为何不会?”容兆嗤之以鼻,“他出了事岂不正好?毕竟他是少宗主。” 乌见浒笑着拆穿他:“你想要宗主位,你那草包师弟其实毫无威胁,你也从不将他放在眼里,你有你们门中众长老支持,何惧你师尊的一厢情愿,元巳仙宗这样的大宗门,历任宗主无一天资不优,便是你师尊也是真有本事,他那个儿子却差得远了,当日你若救了他,于你名声上有益,更能让你们那些长老弟子信服你,反而好些。” 容兆不再言语,沉静冷然的面庞上已有薄怒:“你与我说这些究竟是何意?你想威胁我?” “云泽少君怕威胁吗?”乌见浒缓缓问他。 “乌宗主,”容兆咬重声音,“你自己没有把柄?议论我师尊时不妨想想,自己这个宗主位又是如何得来的。” 乌见浒眉峰动了动,稍显意外:“你知道什么?”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容兆的剑出鞘,剑尖直指向他,全然对立的姿态,乌见浒今日之言显然已触及他底线,“你做过什么你心中有数。” 乌见浒不再辩驳,片刻,他掌心覆上,握住了剑刃,看向容兆。 对视被沉默拉长,利剑抵在其中,泾渭分明。 直到乌见浒掌心划出的鲜血顺他的手腕而下,洇染那道正在不断闪现的红线。 “乌见浒,你一定要跟我作对吗?”容兆嗓音沉哑,近似咬牙切齿。 对峙良久,乌见浒终于道:“我有你的把柄,你也有我的把柄,扯平了。” 容兆用力抽回剑,染了血的剑刃直接插回剑鞘,一眼没再看他,转身而去。 怒气冲冲的脚步声远去,乌见浒垂眸,看向自己满是血的掌心—— 容兆从来不是一只乖巧伶俐的猫,他是随时可能扑上来、将人咬得鲜血淋漓的豹子,自己这次确实又犯了蠢。 又一次的,咎由自取、自讨苦吃。
第28章 前尘噩梦 = 天方亮,容兆起身,正用早膳,妖仆来报,说紫霄殿那些人又来问,几时能动身。 “让他们等着,我说了,等不及他们可以先走一步。”容兆吹着茶,冷淡说。 妖仆领命退下。 辰时,容兆下楼。 紫霄殿众聚在楼下院子里,打头的仍是昨日那个小头目,开口便问:“云泽少君,今日我等是不是该入荒漠中了?” 容兆没理他,只吩咐自己的人去备东西,被他当众下了脸的那个不由气愤,提起声音:“宗主交代的任务,事关少宗主性命,云泽少君你如此推三阻四,究竟是何居心?!” 容兆几不可察地蹙眉,终于分了点余光过去。 “云泽少君是不敢认吗?”说话之人高声道,“昨日傍晚你出门去了哪兄弟们可都亲眼看到了!你与那位灏澜剑宗的宗主谈笑风生,一同上茶楼喝茶时,莫不是忘了自己是元巳仙宗人?那位乌宗主谋害我们少宗主的嫌疑洗干净了吗?你敢和他不清不楚?焉知不是你与他同谋?!” “你们跟踪我?”容兆慢声问。 “怎么?云泽少君心虚了不成?”对方阴阳怪气,嘴里不干不净,不断冒出难听之言。 容兆无动于衷,目光越过他,看向前方被日光拉长的树影。 他的面相本就冷,这么不出声亦不正眼看人时,更似孤高倨傲、目下无尘。 被吵得不耐烦了,他才缓缓开口:“聒噪得很。” 他的眼神一动,侍从立刻会意。 喋喋不休的那个说到正激动处,被一簇剑气打在腿后弯,猝不及防重重朝前跌跪下去,再想起身时,已被人一左一右按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他目眦欲裂:“云泽少君你这是何意?!” 容兆目露厌恶:“舌头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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