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顾润神色微变,屏退众人,低声道,“慎言。” 天后双目无神地望着虚空,淌下两行泪来。 她的灵体早在强行诞下双生皇子后就留了隐疾,识海不稳,常出现癔症。 顾润见她时哭时笑,连忙翻来仙丹喂其服下,跪在榻边守了许久,直到天后蹙眉睡去,她种下安神咒,这才抽手离开。 “母后会小睡几月,你等悉心守候。”顾润令道。 众侍垂手称是。 凌霄殿宫门紧闭,顾润路过时感知到霖天帝气息,可还未上阶就被天兵拦下。 “殿下,”侍卫面露难色,“帝君有旨,不见外臣。” 顾润反问:“我是外臣?” 侍卫脸皱成一团:“殿下何必为难小仙……” 顾润沉默转身,却迎面撞上监礼司的仪队。 常卿神君双手平托灿金战甲,看到顾润后微微颔首:“问太子安。下官奉呈天甲,恕难见礼。” 见天子甲胄如见真身,顾润当行大礼,可她看着甲胄上附着的晶莹水珠,硬是愣在原地。 “浣甲是……帝父旨意?”她不太确定地问。 常卿神君顿首。 一时间,顾润如同灵魂出窍般僵在原地。 常卿捧着金甲,绕过她继续上行。 这回天兵没有阻拦,顾润回头时,凌霄殿的门恰好敞开,又在常卿进殿后徐徐合拢。 顾润伫立许久,瞬回洄颂神宫。 “出兵奏疏,帝君可有批复?”她一进来就问。 相柳恭敬呈上一摞拆过的折子。 顾润有些急躁地翻开最后一本,末尾已有御笔亲注。 阅,可行。 她抿唇,将每一本都摊开,似乎在那些为数不多的改动里寻找什么,最后翻到点将折,顾润整个人都被定住。 主将处她的名字被划去,取而代之的是两个遒劲大字。 顾霖。 果然天子浣甲,意在亲征。 明明荧惑守心预示帝星陨落,到底是储君还是天君,无法测知。可即便如此,她的父亲依旧准备替她走这生死关。 顾润重重闭眼,瘫坐椅上,哑声道:“出去。” 相柳称是,回身时不经意抬眼,却瞥见顾润以手覆面,肩背颤动。 他忙垂首,有些无措地拢上门。 ………… 天兵看着去而复返的太子,暗自叫苦。 毕竟帝君下旨在前,令太子不得进殿。对方如此执着,他实在头疼。 天兵尚在想如何劝诫,顾润来到天阶前,抬头远远望了一眼紧闭殿门,忽而撩袍跪地,稽首叩拜。 大礼过后,她朗声道。 “臣洄颂神宫延华,位仙尊,忝继高圣玄元仁战神尊志,仰惟爵号,恩宽宠厚,忧深责重,辄思报效。今际存亡,求旨讨逆,誓必拨乱反正,以慰苍生。请天君点将!” 字字慷锵,响彻碧宵,连天兵都被震在原地。 顾润抬头,膝行上阶,再度稽首:“臣延华,请天君点将!” 凌霄殿的天阶九千九百九十九,她身着天官朝服,一阶一叩头,执着重复那句话。 “臣延华,请天君点将!” “臣延华,请天君点将!” 君威赫赫,天官上阶下神力。顾润跪到两千阶时,额头开始渗血,她两股战战,膝行上阶渐渐踉跄。 殿门依旧紧闭。 顾润又上一阶,以头抢地:“臣延华,请天君点将……” 血在冰凉地面洇开。 顾润有一瞬晕眩,缓缓抬头,看到一片玄金袍摆。 她已然置身凌霄殿内,霖天帝站在她跟前,垂眸凝视。 许久,他抬手,掌心虚虚抚过顾润额头,磕伤顿愈。 “太白蚀昴,必死将帅。如此,你还执意出征?”霖天帝低声问道。 顾润浅笑:“父亲,既是荧惑守心,您又为何要替女儿披甲执剑?” 霖天帝抬头,轻声叹息:“你是我女儿。” 人爱其子,他到底,不能免俗。 殿内陷入沉默,顾润看着金銮台上熠熠生辉的天子战甲,冷静道:“父亲切莫感情用事,此次远征非儿臣不可,原因有三。其一,六界中除三位神尊,儿臣修为最深厚,且虚担战神一职,挂帅责无旁贷;其二,天现荧惑守心,帝王不可妄动。儿臣若折在沙场,帝父尚有扭转乾坤之法,若君有万一,儿臣绝无回天之力;其三,已见太白蚀昴,主将若从其余天官择取,则有护亲之嫌,有损天威,不利士气。” 她说完,顿了顿,又道:“无论为人子为人臣,我都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或者部下代受此劫。纵使有去无返,我亦不退却。” 霖天帝听完,脸上露出少许罕见的茫然。 顾润说的条条在理,他作君王,当为有这样晓事的继承者欣慰,可作父亲,他只觉得每句话都扎在自己心口。 凌霄殿寂静辉煌,唯独他胸腔内千疮百孔。 “我这万年频频下界,已将峦封大阵设置妥当,准备将启阵之法传于你,这才让常卿为我浣甲,意欲亲征。”霖天帝哑声道。 顾润摇头:“儿臣以为不妥,一来以我修为无论祭阵守阵,都远不够;二来陆压道君生性孤僻散漫,修无情道者不怜苍生,儿臣令不动他。还得帝父坐镇,穷途之时,好觅生天。” 霖天帝一双薄唇紧抿,未作表态。 顾润:“父亲,先君臣再父子,凡事要以六界苍生为重,这是您自小教导我的道理。” 霖天帝颤抖闭目:“我还是认为——” 话语戛然而止,殿内无故刮起黑色烈风,一股阴寒气息自四面八方笼罩过来。 霖天帝脸色陡然严肃,抬手自虚空猛地一抓,神尊传音令极速成型—— 帝君,无智魔已破两界桎梏,妖界覆灭矣,鬼界危在旦夕。妖魔窜逃人间作祟,有崩乱之兆,吾已身化固界屏障,请即相助。 酆都大帝敬上。 霖天帝捏碎传音符,酆都大帝略显急促的声音消失,连带殿内阴风也散。 顾润重重磕头,伏地不起:“帝父,情势迫在眉睫矣,请下令。” 霖天帝的手掩在宽广袖袍里,攥得掌心出血。 “传孤君令,明日卯时,望道台点将,七十二司一百零八御府众天官,平三十三、下三十三天诸仙神,道场听宣。” 顾润稽首:“臣领旨。” “你走前,把政务托付烽儿,其余各作安排……此事,莫要告诉你母亲。”他喉结微动,别过脸去。 顾润回到洄颂神宫,宫外乌泱泱站满天官。 她眉眼含笑:“今日不朝,众仙家何故聚此?” 勾陈拱手:“殿下,我等听闻殿下请军挂帅,也来效仿。管他的太白蚀昴,请立我为主将。” 七杀向前一步:“下官亦可。” 瑶光作揖:“殿下,还是让臣来。” 顾润抬手,止住众仙请愿。 “我与诸君共事千万年,初时年幼力微,得承照顾,在此拜谢。”她深深作揖,“我自忝居战神,逢出征必挂帅,此事已定,绝无更改。诸君心意已领,休要再提。天君令已下,明日卯时望道台点将,名册已定,我有一些身后事,要先交与留驻天庭的各位。” 偏殿内气氛从未如此沉重,天色渐晚,仙侍换上夜明灯后,顾润终于谴退众人。 顾烊烽还坐着不动。 顾润温和道:“烽儿,你不必焦虑,遇事依规处置。若有拿不定的,请示帝父再作论断。你心性六分似我,稳妥有余胆魄稍缺。不过来日方长,慢慢磨炼。” 顾烊烽眼睫低垂,看着靴尖:“可我也想出征,为什么三弟可以,我不可以?” “战场英豪遍地,庙堂贤主难得。”顾润起身,“听从安排,莫生怨怼。” 顾烊烽跟着站立:“长姐,你要去哪儿?” 顾润卸冠,用鎏金花簪挽起青丝,披上浅色外袍。 “碧虚御府。”她道。 回来时就不见水宴气息,自己在凌霄殿请缨挂帅一事传得太快,估计惹恼了她。 哎,可怎么哄。 ---- 顾润请缨时的陈情表奏,改自《三国志 先主传》,原文如下:“仰惟爵号,位高宠厚,俯思报效,忧深责重,惊怖累息,如临于谷。尽力输诚,奖厉六师,率齐群义,应天顺时,扑讨凶逆,以宁社稷,以报万分。”
第36章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14 “可你明明说过,会竭力保全自身!”水宴愤而起身,转过身不看顾润,哽咽道,“他都浣甲了,就没想让你出征,是你执意要去……你骗我……” 顾润试图安抚:“我当然会竭力保全自己,但并非说我会临阵逃脱。水宴,我一生俯食香火,仰受天恩。人间庙宇林立,日受三千愿,桩桩求太平。在此存亡关头,我绝不可能躲在后方。” 她去握她手臂,被狠狠甩开。 水宴凄惨道:“你既决心做胸怀苍生的太子战神,当初为何同我纠缠,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给我念想。” 顾润抿唇,有些落寞:“可我、我也确实喜欢你……世事难料,我并无选择。” 万般种种,皆为命定,她生来就要担当这一切的。 “那你让我和你同去,”水宴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她,“若天象应验,我与你共死。” 顾润眉眼低垂,缓缓摇头。 “此去归期不定。你是水君,离开天河太久会断流,届时行军补给还要从天河过——” “我知道了。”水宴打断她,挥袖震开宫门,眼眶湿润神态决绝,“太子殿下请回,恕不远送。” 顾润上前一步:“水宴,不生气好不好。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你相信我。” “下官要去例巡天河了,”水宴转身出门,语气冷漠,“殿下自便。” “水宴!”顾润徒劳地喊她,那道青色身影却已消失不见。 ……还有三个时辰就要点将出兵了,你再多同我待一会儿好不好。 和水宴相识多年,顾润第一次尝到酸涩滋味。 “殿下,神武已备,依智神君在等您过目装车。”相柳自门外低声提醒。 顾润追逐的脚步硬生生止住。 右手握拳又松开,她深深叹了口气:“知道了,走吧。” 翌日卯时,下三十三天,望道台。 云山雾海里站了百万披甲天兵,绵延天际。稍前一些的,是八万袍服各异的榜上仙神。或执刀枪剑戟或握拂尘法器,各个神色庄肃,仰视上方。 狂风呼啸,旌旗烈烈,高台上的霖天帝玄衣纁裳金玉带,冕冠綖板十二旒,日曜章纹,威仪万千。 他身后是一身金甲的顾润,父女二人错身跪于坛前,焚香叩拜,先后将天香插入炉中。 霖天帝转过身,目光略过茫茫人海,沉声道:“国之大事,存亡之道,命在于将。我辈生于天地,食禄香火,当在太平清修,乱世亮刃!今际生死,孤将六界安危托付众将,惟望诸君渡世救己,荡清邪魔,扬我天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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