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洄颂神宫灯火通明。 顾润端坐案前,手执朱笔在最后一本折子上作下批复。 “这三本,明日朝会后送到凌霄殿请帝君裁夺。”她吩咐道,“这叠留下,其余分送各司,依律办理。着人传谕,明日卯时一刻,请灵衾仙尊、滨御仙尊、普乙神君到殿议事。午时七刻,请四海龙王在南天门等候,与我同巡人界。” 近侍相柳恭敬称是,收了案牍,为顾润奉上清茶。 杯上雾气朦胧,顾润盯着清澈茶水,忽地开口问道:“这水是哪里来的?” 相柳不知她为何明知故问,垂首:“回殿下,神宫用水多取自天河七支,但殿下起居所用均来源生灵之地,每日子时着人运送。” 顾润抿了一口,旋即蹙眉:“生灵之地的水,灵气这样稀薄?” 相柳没喝过哪里知道,硬着头皮道许是仙童懒散,没进到腹地中取,当即叫人来换。 一连唤了几个仙娥,最后冲进来却是个个气势汹汹的少年郎,他身量挺拔,眉目如画,碧绿衣袍衬得朝气蓬勃。 看清来人相貌,相柳赶紧作揖:“三殿下。” 木青归没搭理,径直冲到顾润跟前,一声不吭瞪她。 “才闭关百年就哑巴了,人也不叫。”顾润挑眉。 木青归鼻腔里哼一声,阴阳怪气地拱手“拜见太子殿下”。 顾润失笑,她屏退相柳,待门合上后问:“谁又惹你了,竟把气撒到了我头上。” 木青归怒道:“还问,就是你!你分明答应要帮我突破神君境,给栾庭注的灵怎么越来越少,灵气都哪儿去了?!” 平三十一天栾庭神宫,正是三殿下木青归府邸。 天家三子,长女顾润,次子顾佯烽,最小的便是木青归。三人一母同胞,只因木青归血脉返祖,本相是为菩提,顾霖怀念先后,才为其冠了木字姓氏。 花草之灵修行不易,木青归虽是天仙,却几千年都不曾飞升神君,在顾润面前多番哭诉。顾润一向对其溺爱,于六界遍寻天材地宝养在生灵之地,又布下阵法,借天运灌送灵流到栾庭,助木青归突破。 生灵之地闲杂人进不去。顾润掐指,却算不出哪里出了纰漏,又恐是魔界混了进来,决定亲去查看。 木青归跟在她身边,看到生灵之地上枯萎的珍稀仙草,恨得牙痒痒。 “定是有人故意为之,竟敢与我作对,让我逮到他非得剥皮抽筋!” 顾润屈指在他头顶扣了一下:“我当真太娇纵你,说话越来越没个轻重。” 木青归委屈道:“长姐,你花了三百年才凑齐仙草,全被贼人盗走,你就不气?” “事已至此,气也无用,总要先找到原因。”顾润淡淡道,她散开神识,在生灵之地搜寻。 两天交界处经年昏暗,碧海上空乌云压顶,银蛇游走,顾润的衣袍被狂风刮得猎猎作响,她眯眼看向波涛里单薄身影,立马明白个中缘由—— 有人进到此地修炼,汲取了布阵的仙株灵流,并且马上就要飞升了。 木青归认出那是雷劫,联想到前因后果,指节攥得咔咔作响。 他想起自己这几千年的辛酸苦楚,眼眶泛红:“渡劫飞升的明明应该是我……” 顾润垂眸,轻轻叹了口气,把木青归揽入怀中,抚摸对方颤抖的脊背,任由他伏在自己肩头哽咽。 ……当真是因果循环,自有定数。她以修为搪塞,不允水宴继任水君,结果转背水宴就在她造的聚灵阵里飞升了。 劫云越发浓墨重彩,翻滚间似有千军万马咆哮,似乎是为了惩戒这无心插柳投机取巧的渺小生灵,道道飓风在碧海之上掀起惊涛骇浪。 这场天劫声势浩大,雷火接连砸下,顾润清楚听到凄惨的痛吟。 提起水宴,相貌已经有些迷糊,唯一能清晰忆起的,便是对方跪在洄颂神宫瑟瑟发抖的瘦弱脊背。 四周没有协助渡劫的阵法,也不见还碧,想来不是有心在此修炼飞升。 渡神君劫的天雷共十八道,每一道的威力比之前都要倍增。第十七道落下时,顾润看见泛金的血水被波浪卷到岸边。 这怕是真灵都快被打散了。 修长手指搭上领口,顾润解开大氅,随意递给木青归:“你在此等候。” 木青归到底少年心性,哭够了,又看起热闹来,巴不得天雷劈死这个盗他造化的贼,意识到顾润要去搭救,立刻不高兴了。 “管他去死,救来做什么?!”他瘪嘴。 顾润又敲他额头:“平日教的仁德道义,你是半点没听进去。” 木青归抱着大氅,看着顾润远去的背影,气得直跺脚。 滚滚天雷震人心魄,水宴早已被劈到失聪,耳道淌下蜿蜒血迹,眼前也一片模糊,勉强看见头顶翻涌的劫云和撕裂天穹的雷电。 ……还有几道啊,我一点法力都没有了,怪不得古今许多神仙都折在渡天劫里,天道分明就没打算留人活路。 她的身上找不出一处完好,精疲力竭倒在莲台上,眼睁睁看着天雷再次劈下。 最后关头,水宴害怕地闭上眼,只是预期的疼痛并未传来,反倒听见兵刃相接的声响。 眼皮颤抖着睁开,发现跟前多了一道墨蓝身影。 对方个子极高,背影轮廓瘦削秀美,一柄长枪横在胸前,银白色的电弧劈在枪身,如同蛛网滋滋炸裂,缠裹手掌,往上攀覆住金玉束袖,试图把与之抗争的手臂绞下。 顾润啧了声,两条墨黑火龙自肩头奔涌而出,咆哮着缠上电蛇,白色的电光和黑色的火焰纠缠撕扯,散落的天火如流星砸入水中,天源碧海瞬间化为火海。 鏖斗中,火龙渐渐占据上风,撕碎电蛇后直破苍穹,飓风往四周席卷,在轰隆声中冲散了厚重劫云。 昏暗的天色里,被绸带束起的墨色长发肆意飞扬。那人收枪回头,水宴眼里进了血,她看不清对方的脸,依稀觉得熟悉,哑着嗓子唤了句“姑姑”。 顾润半蹲下,见水宴浑身是血躺着,已然神志不清。 她犹豫片刻,还是握住了对方在空中胡乱抓的手。 “没事了。”顾润温声道。 她伸手擦去对方额头血迹,却见水宴的眼角流下一滴泪,落到了她的掌心。 这滴泪异常滚烫,灼烧感甚至蔓延到了心口。 顾润微微愣神,水宴偎在她怀里,气息薄弱,俨然昏死过去。 ---- 不完全私设的私设: 神仙分两种,一种是先天诞生即为神的,另一种是后天靠修炼成神的(一切人妖魔鬼怪)。 先天的地位一般高于后天的,鄙视链这种东西,神仙界也不能免俗。
第25章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3 水宴睁眼,视野一片银白。 她未着寸缕,脖子以下全泡在水中,源源不断的灵气渗入肌理,断裂的经脉和破碎的根骨已愈合八分。 目不能视,耳力便提升不少。听到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水宴顿时有些慌,抬手掩在胸前,怒斥:“什么人?站住!” 脚步停下。 水宴正要把人遣退,听到记忆犹新的平淡语调:“是我,顾润。” 刹那间,脑子跟着视野白成一片。 水宴的心怦怦直跳,她不知如何是好,行礼行不了躲又躲不掉,整个人僵在原地。 顾润看到那张俏丽的脸染上红霞,一向四平八稳的她难得有些失语。斟酌片刻,道:“你我同为女子,这里是我寝宫,再没别人,你不必如此拘束。” 此话并未见效,水宴还是张着一双大而无神的眼,虚虚望过来。 顾润半蹲下身,屈指一勾,水宴立刻不受控制地漂了过来,她的双臂僵硬挡在胸前,感受到一双温热手掌贴到脸上。 “万净池的水可以化解体内天雷余威,我见你命悬一线才把你带回。你的衣物是天雷离体所毁,我已让人到碧虚御府去取,你若不适,也可先用我的衣裳蔽体。” 说话间,水宴感觉到顾润指腹在自己眼尾轻轻捻了捻,眼睛顿时痛痒难耐,有什么细长东西滋滋响着被拔了出去。白光淡去,顾润那张清艳端丽的脸在眼前放大。 距离太近,水宴甚至能看清对方眼帘一簇一簇的浓密睫毛。 “能看见吗?”顾润轻声问。 水宴僵硬地点头。 待顾润松手,她立刻沉下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浮在墨绿池水里盯着对方。 顾润看得好笑,问她:“伤势如何了?” 恢复得差不多了。水宴刚要说话,张嘴咕噜咕噜吐出一串泡泡,她忙闭上,在水里点头。 顾润:“……” 她背过去坐定,指向岸边衣物:“穿上,起来说话。” 水宴不敢违抗,顾润给她的是一身雪白里衣和玄色外袍,天衣司印结完好无损,显然是崭新的。 ……非裙裾,她是不是就没有女装。水宴回忆起几次碰面,对方次次着男裳。 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结束,顾润听到水宴细如蚊呐的声音:“我好了。” 她回头,看到水宴别扭的站在岸边,自己的衣服穿在对方身上略显宽大,衣领勉强合拢,露出小片雪肤。 顾润瞥见她锁骨下方那朵花,眉头微锁。 “你的本体,我总有些眼熟。” 见她走来,水宴手足无措愣在原地。 顾润抬手,食指点在水宴额头。 “别动。” 水宴只觉额间一凉,识海瞬间翻腾,如置身于惊涛骇浪中,毫无反抗之力。眼前一片模糊,不能视物,正惶恐,耳畔突然传来击罄撞钟声! 眼中混沌瞬间褪去,她置身于广袤天地,诵经击鼓梵音入耳,高处白鹤祥云振翅飘忽,身侧人鬼妖仙络绎不绝,皆沐浴金光席地而坐,仰头便是满天神佛。 上三十三天,佛界,万佛朝会。 ……奇了怪,我明明不曾来过,为何这样熟悉? 水宴模糊思索,却得不到答案。 在浑厚低沉的号声中,真佛现出法相,身后火焰圆光乍泄,普照虚无天。他低垂慈悲目,一手持珠一掌抱诀,娓娓谈经讲法。 佛陀罗汉分列两侧,各界香客端坐正中,自真佛脚下向外延伸数里,人海茫茫,无边无际。 佛客之间以上天河为界,泾渭分明。两岸薄雾氤氲,水宴在客座首席看见了顾润。 她穿着水烟色广袖宽袍,满头青丝被素簪挽起,在蒲团上盘膝而坐,手握念珠,垂眸聆听佛法,一丈之外便是缓缓流淌的上天河。 须臾,摩诃迦叶自真佛身侧飘然而下,手执玉壶落在顾润案前。二人稍作寒暄,大迦叶提壶斟茶,斟到一半忽停了动作,悠悠轻笑。 顾润循他视线望去,见茶杯之中忽生出一朵花,浮在青绿茶水上微微晃荡。 她不解:“何处来的优昙婆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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