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无所谓,我从没指望他真的会为当年的事情向我道歉。与其说想让他有些什么表现,倒不如说,我只是想和过去做个了断。” 苍行衣将外套脱下来,扔在沙发上,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他和他在那个晚上所做的一切,这件事情对我的影响,应该到此为止了。” 他关上了房门。 画具和他以前穿过的衣服都放在他床底下,他费尽力气,将它们拖出来。 他轻轻哼着歌,重新支起画架,打开颜料盒,换上年少时的旧衬衫,将半长的发尾扎起。书桌上的镜面倒映出他的模样,容貌隽秀,目光神采奕奕,衣着简洁干净,似乎和从前他还被称呼为“不见寒”的时候别无二致。 唯独有些别扭的,是这三年他饮食营养均衡且很注重锻炼,因此长高了不少,从前的衣服对他现在来说已经小了,举手投足之间有些局促。但他并不在意,时隔三年,终于再一次用他的右手,拿起了画笔。 可当他提起笔,湿润的笔尖落在白纸上时,他忽地茫然了一瞬。 他要画什么呢? 他想不起来了。 他在画纸上胡乱划拉了两下,脑海中却拼凑不出一副成型的画面。这么久过去,无论是手臂还是眼睛早就已经痊愈了,可是他竟然可笑地面对着这个最令他无措的问题。 他不知道自己要画什么了。 他还记得自己拥有过一个乐园,可他想不起乐园究竟长成什么样子了。 三年时间太长,他接触和学习到的东西太多、太冗杂了,他昼夜不停地背记着课本上的知识点,回忆自己接触到的人类和他们对人对事的反应,在脑海中推演一切可能发生的场景以及应对的方式。 这些东西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把他脑海的全部地方塞得满满当当,将从前那些不会立即派上用场的知识和想象挤出了他的大脑,让他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 他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应该有记录下关于乐园的只鳞片羽。他翻找自己的笔记本,全都是课堂笔记、学习总结和错题集,没有任何跟乐园有关的信息。 和不见寒有关的一切,他在跟苍择星离开的时候,全都留在不渡平那里了。 他把书架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到一本。里面只写了三四页,支离破碎地记载了一些跟海皇幻有关的设定。 字迹歪歪扭扭,语序颠三倒四,他差点没看懂里面写的是什么东西。辨认了半天才识别出来,又忍不住想笑。 ……这真的是他写的东西吗? 光是“海皇幻”这个充满中二气息的名字,就已经让他感觉尴尬了。往下看去,那些提及“遗渊”、“海雪”、“愿光七海域”的设定碎片,更是不知所云,令他无所适从。 他当年到底是怎么一板一眼,毫不羞耻地将这些东西写下来的? 他努力说服自己不应该这样想,小时候想法稚气一些是正常的,他不应该以自己现在的知识量和认知水平,去衡量自己在一无所知的时期创造出来的东西。可是他又不禁想起他刚升上高中的时候,看见他笔记本上的东西就开始嗤笑的同学。如果他们看见笔记上的内容时,感受就和现在的自己一样,他还能责怪他们当时的想法有错吗? 假如真是这样,过去到底是这个世界对他太苛刻,还是他自己本身……就太不合时宜了? 苍行衣忽然陷入了迟疑中。 他不断地追忆,越想越自我怀疑。如果从前他创作出来的东西的确就是这个水平,被别人批判幼稚可笑,毫无价值,是不是无可厚非?其实从来没有人故意针对过他,所有人都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客观地给出了公允的评价。 那他还有必要重拾画笔吗,应该继续坚持对“乐园”和他自己所谓的“理想”的追求吗? 他最开始创造乐园,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将他感受到的快乐分享给大家,为了将自己想到的动听有趣的故事讲给他们听,让他们和自己一起,发出发自内心的欢笑声。 可是他现在……不是已经做到了吗?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用话术调动别人的感情,随着自己娓娓道来的讲述或喜或悲。他像一个深谙心灵秘术的魔法师,可以轻易洞悉面对之人所有企图藏匿的隐秘,用无形的丝线拉扯他们的灵魂,让他们的思绪在自己的操纵下翩翩起舞。 他拥有常人难以触及浩瀚的知识与见解,拥有挥之不尽的财富和资源。他被所有人认可追捧,他们对他赞叹不已,钦羡他所拥有的东西。只要他想,并付出一定的努力,他可以得到他需要的一切。眼前这个现世,就是他的乐园。 他还要去虚幻的乐园中追求什么呢? 可是,假如他从前不屑一顾的金钱、名利、虚伪的言行,就能为他换来想要的一切……他过去承受的那么多痛苦,那么多忍耐和挣扎,到底有什么意义? 苍行衣笑了起来。 这是第一次,他在镜面中如此清晰地看见自己病变之后变成碧绿色的双眼。他怎么会错觉自己的模样和不见寒别无二致,镜子中倒映出来的,分明是另一张脸。 尘世是滚滚的浪潮,簇拥他一味向前走,终究洗刷模糊了少年矢志不渝的面孔。 出现在这张脸上的微笑和眼神,都根本不是不见寒能拥有的。他曾用尽全力去努力弥合自己的裂痕,却在结束后发现,贴回去的碎片位置倒错,数目残缺,其中甚至混入了许多根本不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他固然将自己重新拼回了完整的模样,优雅精美更甚于从前。所有看到他的人都惊叹,夸赞他完美无瑕,只有他自己还记得,这根本不是属于他的脸。 他早已面目全非了。 他霍然起身,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把刀。这把刀是去年的时候,苍择星不知道哪个朋友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做工非常精美,据说是知名工艺大师锻造的。 他右手平摊,按在桌面上,左手高高举起这把尖刀,刺向右手手背。 乐园和这只右手都属于过去那个不见寒,并不归他所有。 他不该拥有它。 咚—— 锋利的刀刃贯穿掌心,钉在桌面上。血涌出来。 他在剧痛中本能地惨叫,身体重重撞在书桌一角。桌面上的镜子在摇晃之后砸倒了画架,一同摔落在地,碎成哗啦啦一阵巨响。 “怎么了亲爱的?……我的天!你在干什么?” 苍择星听见异常的动静,匆匆赶来,被自己看见的景象惊呆了。 苍行衣摇晃刀柄,用力将刀拔出来,掌心血涌如泉,溅落在地面的碎镜上。 他冷汗涔涔,脸上在笑,泪水却顺着脸颊落下来。可镜面中少年没有跟他一起微笑,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本该碧绿的双眼被鲜血蒙上一层红影,目光讥讽而轻蔑。 “我不会再画画了。”血沿着手指往下滴,他放下刀,将那片镜子的碎片踢进东倒西歪的画具中,“妈,找人来帮我把这些垃圾丢了吧。”
第609章 拾遗彼·苍择星·二十三 苍择星说得对,没有人规定他必须成为“不见寒”,才有资格在这个世界上生存。过去三年里,他没有一次拿起过画笔,不也照样作为“苍行衣”活得好好的吗? 他不再去思考和画画、乐园有关的一切,只是按部就班地实现着自己早已经安排好的计划,生活除了无趣一点,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能忍耐。 整个暑假,和过去三年没什么差别。他往返于苍择星的公司、社交宴席之间,偶尔在疲惫的时候去旅行采风,调节身心。他甚至偶尔有恍惚的感觉,在放弃了无法企及的追求之后,他活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轻松。 九月,京师大学秋季开学。苍行衣报道之后,在宿舍见到了许久没有碰过面的故人。 隔着宿舍门,他辨认出了安穆辰在外面打电话的声音,语气焦躁,谈话间似乎提及到“资金断裂”、“破产”之类的字词。当安穆辰打完电话,推开宿舍门时,他微笑着朝安穆辰打招呼:“好久不见。” 安穆辰没有认出他来,面露迟疑:“你是……?” 苍行衣提醒他:“我是苍择星的儿子,在你的生日宴上见过一次。” 他们其实也就只见过那一面,之后安穆辰就搬走了。两三年没有再见,安穆辰对他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毫无印象,也是自然。 听到苍择星的名字,安穆辰才记起他是谁来,朝他点头打招呼:“好久不见。” 两人寒暄了一阵,各自去忙各自的事情了。 苍行衣只是回来和舍友打个招呼,报完道就走了。宿舍环境太狭小了,条件艰苦,他又不喜欢和旁人距离太近,所以根本没打算参与宿舍生活。苍择星给他在学校附近买了房,他平时会回自己的房子去住。 他也没有想到,安穆辰竟然和他安排在同一个宿舍,他还以为按照他们那个圈子的习惯,安穆辰应该早就出国留学了。 他隐约记得离开宿舍之前,见到安穆辰的脸色不太好看。好奇之余有些担忧,毕竟安穆辰当年也算帮过他一把的人,于是和苍择星打电话报平安的时候,便顺口问了一句安穆辰家里的情况。 一问才知道,安穆辰家这几年的情况,岂能用一个“惨”字来形容。 两年前他家因为父母工作变动搬走,之后就和楚庭的朋友圈子渐渐淡了联系。去年他母亲李朝兰突发疾病,意外去世,紧接着父亲就将外室和私生子接回家中,让安穆辰的家庭地位变得无比尴尬。 他父亲原本经营着一家大公司,他考入京师大学管理学院的金融学系,也是为了将来继承公司。谁知今年年初,公司被他父亲一直很信任的第二把手和外室联手做空破产。如今家道中落,时时催债的人上门,日子过得焦头烂额。 “原本是个不错的孩子,可惜被他爸爸拖累了。”苍择星那边传来哗啦啦的麻将牌响声,十分感慨道,“有机会的话也可以帮他一把……哎,命数这事,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苍行衣:“知道了,我会留心的。” 乍一提及“父亲”二字,又让他不自觉地联想到不渡平和舒云。烦闷的情绪涌上心头,正打算去楼顶上透口气,忽然看见有人正在趴在天台的边缘,似乎准备翻过去。 这还得了。 他连自己的手机掉在地上都顾不了,直接冲上去把人拽回来。 惊魂未定的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他才看清,刚刚差点从楼顶摔下去的人是安穆辰。 安穆辰向他解释他误会了,自己并没有打算跳楼,只是突然见到楼底下的树丛里蹿出来一只猫,想看清楚点。 苍行衣将信将疑。 但不管事实如何,以这次乌龙为起点,两人之间的交际,意外地变得密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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