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药费我来出,给他转院。”苍行衣说,在场所有亲戚没有一个人敢质疑他的决定,“现在就去办手续。” “等一等。”舒云叫住苍行衣。 苍行衣:“怎么了?” “原本是在楚庭市治的,楚庭市的医生说治不好了,才转回来的。” 舒云抬起头,对苍行衣说。她分明比苍行衣大几岁,模样神情看起来却比他还要稚气许多。即便对她来说,跟自己这个地位超然、气势非凡的继子说话,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气,她还是克服了自己的尴尬和恐惧。 “这是你爸爸要求的!他说他不喜欢楚庭市,城里呆着始终没有老家舒服,最后一段日子了,想多在家里呆呆……我们都是尊重你爸爸的意愿。就算你真的想给他转院,也要当着他的面跟他说,等他点头了才行。” 苍行衣看着舒云,她甚至不敢双眼直视他,别着脸,用余光偷偷观察他的神色。不见秋躲在她身后,抓着她的衣角,时不时冒出头来偷看苍行衣一眼,在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又倏地缩回去舒云背后去。 不见秋看起来,性格倒是不太像她妈妈。 这个念头在苍行衣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没有细究,淡声说:“知道了,等我和他谈过再说吧。” 不渡平被安排在最好的病房里,房间不大,但还算干净。 苍行衣时隔多年,终于再次见到他。他戴着呼吸机躺在病床上,整个人瘦削灰暗,呼吸微弱,身上连着各种各样的管子。 他睁开眼睛,看见病床前的苍行衣,忽然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见寒,见寒回来啦……” 苍行衣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肩臂,让他躺下:“爸,你别动,好好躺着吧。有事我来做就行了。” 握在掌心里的手臂苍老枯槁,瘦骨嶙峋。他第一次感觉到,曾经强壮高大、让他无力反抗的男人,真的已经老了。 这么多年过去,心里的怨恨和愤怒已经被纷繁的世事磨平,对不渡平的记忆也逐渐淡去。再次见到不渡平,他只剩下一点若隐若现的复杂心绪。 面前这个苍老的男人虚弱又陌生,已经和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他当年为了向不渡平证明自己所挣来的金钱、名望、社会地位,如今早已让不渡平望尘莫及。可正因为距离太大,差距太过遥远了,他连一丝对比之心都生不出来。要让他拿自己去和不渡平比较,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可笑。 然而这一切在生死大关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 他所习得的社会常识,他对这个世俗的理解和认知,需要他、也会帮助他扮演一个完美的孝子。 “爸你别担心,这种病现在已经不是绝症了。”他露出忧虑中强打精神的微笑,使用得体的言辞,说出一个不计前嫌的孝顺长子应该说的台词,“现在针对这种病,国外已经研究出更先进的技术了,只要配合治疗……” “算啦见寒,爸爸老了,折腾不动啦。”不渡平打断了他的话,“国外太远了,来回奔波,指不定这把老骨头就折在路上了……” 苍行衣说:“不舒服怎么不早点去医院检查?早点告诉我也好,我好回来照顾你……” “你现在开了大公司,当了大老板,每天都很忙,爸爸怎么好意思打扰你?”不渡平摇头道,“唉,太还是不服输,总觉得哪里不舒服,熬一熬能挺过去,谁知道这回是真的老了……” 苍行衣:“爸,别这么说,在国外,好多人五十岁还算是壮年呢。就算不去出国,去楚庭治也总好一些吧?楚庭市的医疗条件比县城里好多了,也能少受点罪。” 不渡平朝苍行衣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些。苍行衣凑近了点,只听他说:“你知道现在人死在医院,都必须要火葬不?” 苍行衣:“这不是当然的?” “所以我才要回来。”不渡平低声对他说,“咱们老家的人,死也要死在自家田地里。被烧成一把回,不能回到故乡,死了都不得安生。” “落叶要归根啊。” 苍行衣:“……” 他放弃了劝说不渡平转院回楚庭,妥协道:“我去联系人,把医生请到这里来给你看吧。” 不渡平:“算了,那得花多少钱啊!我这条命多吊着一天就是多烧一天的钱,还有那些药和医疗器械……” “钱的事你就别管了。爸,我给你削个梨吧。” 苍行衣从床头柜上拿来水果刀和梨子,缓缓转动削皮。 不渡平乐得合不拢嘴:“真没想到,还有一天能吃上我当了大老板的儿子亲手给我削的梨,祖上有光啊……” “对了见寒,你现在还画画吗?” 卡在果皮和果肉之间转动的小刀顿了顿。 苍行衣轻声说:“爸,你还是叫我‘行衣’吧。” 不渡平怔了一下,讪笑道:“你还是没有原谅爸爸吗?” “不是的,爸,离那会儿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苍行衣垂下眼,目光落在手中的梨子上,“小时候的事,我早就不介意了。” 这是骗你的。 即使我如今能够和颜悦色地面对你,我因曾经遭遇的一切放弃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只是‘苍行衣’这个名字,我用了很久,已经习惯了。” 正如我已经习惯这样带着假笑,遵守世人对“道德”的规则和对“孝子”的定义,对你说出虚伪的谅解一样。 “你用‘不见寒’这个名字叫我,”苍行衣微笑着,将削得整洁干净的果肉削成片,递给不渡平,“我会反应不过来的。” 别再用那个名字称呼我了,我不配。 “所以,叫我‘苍行衣’吧。” 在我心中,能用得起“不见寒”这个名字的人…… “这是我现在的名字。” 他已经死了。
第613章 拾遗彼·苍择星·二十七 老家有着许多苍行衣难以理解的奇怪风俗,以及让他无可奈何的固执。 不渡平坚决不肯转院去其他城市接受更好的治疗,苍行衣只能把医生请到县城来,连带所有药物和医疗器械一应准备齐全,送到县城最好的医院里来。 即便如此,不渡平的情况还是不容乐观。 他的病情发现得太晚,病灶根深,难以治愈。就算是最好的医生、最昂贵的药物、顶尖的医疗手段,也不敢保证能将他从鬼门关抢救回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逐渐变得虚弱。 最终,在某天苍行衣忙于远程处理公司会议、无暇关照不渡平病情的时候,亲人们悄无声息地将不渡平接出了医院,送回乡下老家。 苍行衣得知此事时,多年的修养差点破功。 乡下条件艰苦,不仅进出村庄的山路狭窄坎坷,居住环境还极度简陋,没有自来水、电力不稳定,甚至没有像样的厕所。在他看来,这些人把不渡平送回去,简直就和放弃治疗、选择等死没什么两样了。 最让他感到无力的,是连不渡平本人,都极力支持这个决定。 叶落归根,就算是死也要在自己家里的床上咽气。 这是他们口径一致的诉求。 除此之外,老家的亲人还固执地拒绝请医生和护工前来照料,据说是外人进出会破坏祖宅什么风水格局,影响后世福泽。 苍行衣试图说服他们,可他们根本不是能用利弊和道理能讲通的。他们的顽固和愚昧程度令他难以想象,比他在商场上那些最狡诈诡变的敌人还要难缠。 假如他态度表现得强硬一些,他们明面上大闹撒泼,说他是城里人不懂规矩;背地里想方设法破坏那些价值不菲的医疗设备,觉得这样就能将请来的人赶走。 他们像一群上个世纪残留的遗迹,驻扎在蛮荒时代止步不前的原始人。纵使苍行衣在外面的文明世界里富可敌国,有滔天权势,对他们也毫无用武之地。 他毕竟不能真的朝他们采取什么强制手段。他们在他面前,就像是挡在车轮下的玻璃渣。他压迫得稍微用力一点,就会划伤自己的手,而他们则要哭叫着破碎了。 苍行衣心力交瘁又无可奈何。他忍不住想起他小时候和不渡平明争暗斗,藏着掖着想尽方法都要画画,不知道不渡平当时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受。或许他出生在这样的地方是有道理的,真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万般无奈之下,苍行衣只能步步妥协,和两个姑姑轮值,看护依靠氧气瓶勉强存活的不渡平。所有人都熬得精疲力尽。 不知何时降临的死亡像阴影,沉沉笼罩在众人头顶,充斥着消毒水味和压抑哭声的空气也实在太过压抑,令人头昏脑涨。苍行衣终于明白了“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俗语的来由,感觉这段时间在病床前看护病人的经历,比他参加的任何一场会议、做出的任何一次决策,都更加令他疲惫。 他好不容易等到一丝休息的缝隙,来到屋外的小院中透气。舒云正带着不见秋在院子里画画,母女而二人坐在桂花树下,安宁祥和,自成一片天地。 病重和死亡的沉重,家人的彼此争执和疲惫,丝毫没有影响到对这件事全无概念的孩子。不见秋只觉得爸爸躺在床上不陪她玩,她一直待在屋子里很无聊。 苍行衣见她一板一眼地在画纸上涂鸦,觉得有趣,问舒云:“她喜欢画画?” 舒云连忙回答:“是啊,可喜欢了,一有空就画画。” 苍行衣:“我爸竟然让她画画?不怕影响学习么?” 舒云说:“没有,他经常夸她,说她画得可好了,还给她报了班,每周末都送去少年宫上画画课。他还总说你们兄妹俩一个样,都喜欢画画呢。” 苍行衣愣了一下。 他心想,难不成不渡平家还真有什么神秘的艺术基因,一个接着一个出画画天才? 走到不见秋背后,才看见她完全是乱涂一气,画纸上只有造型抽象到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简笔画。 苍行衣:“……” 舒云在不见秋身边蹲下来,对她说:“见秋,哥哥来了,跟哥哥打声招呼。” 不见秋回头朝苍行衣笑,眼睛都笑得眯起来了:“哥哥好!” 舒云又说:“给哥哥介绍一下,你在画的都是什么呀?” “这是太阳,这是大树,这是房子。”不见秋指着画面上杂乱的彩色线条,一个接着一个介绍道,苍行衣艰难地从这些色彩中辨认出她想表达的物品。 舒云接着问:“屋子前面还画着五个手拉手的小人,他们是谁呀?” 苍行衣真佩服舒云竟然能认出那是人来。 不见秋指着画面上的简笔小人,认真地说:“爸爸,妈妈,我,还有哥哥。” 苍行衣问:“还有一个人呢?” 不见秋说:“也是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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