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周静水读懂了那无声的一切, 把一个轻柔的吻郑重地落在戴月来的眉心。 - 周处长和戴顾问“和好”了。 也说不上是和好, 只是特研处的人不约而同地切身感觉到,日子好过了。 他们那一板一眼、总是苦大仇深、时不时乱撒无能狂怒之火、多少憋着点疯病的周处长,好像永生星系三号星上被仿生大军狂打了三万颗镇定弹的大火山,面貌焕然一新。 戴顾问也不再那么高冷神秘,不再一副随时能把他们周处长骂个狗血淋头、并且给他十分钟就能掀了特研处甚至毁灭全星舰的“不近人情”样,他甚至亲自到家园号的军校——如今嚣张改制叫“问天学府”的低年级去开了门课,课程叫《人类优秀文学作品选读》。 课讲得生动风趣,从黄土地到星云海,从人类先祖第一曲悲歌到仿生拓荒军踏足异星土地的第一声欢呼,无限的天地与时光都化在那每周几小时的、不紧不慢、娓娓道来的言语里了。这不比直接从数据库读取,或者基础知识芯片植入传输有意思多了?更何况还是由从“死场”逃脱的、据传会“传染”长寿的戴先生来讲。不仅星舰时代出生的年轻学生喜欢听,有些地球时代过来的老教授也厚着脸皮去抢座位。 “死场”,现在都这么叫了。虽然更多细节没向普通民众透露,但六胞胎折在了里头的事难以瞒住——劳伦和琳娜接管了永生号,还趁年佟被特研处炸了个粉身碎骨时抢了流浪者号治下一颗拓荒星,搅得宇宙大乱人尽皆知。 等年佟的克隆续生体在流浪者号苏醒的时候,永生号和家园号已经“狼狈为奸”,自作主张地把银河系一分为三,撕碎了三舰联盟合约虚伪的面纱。永生号占着五颗宜居星,在远离母星系的遥远星域划拉了一道红线,宣布从此红线那边是他们的领土。家园号被蓝釉封锁粘在了太阳系边缘,像以前那种不愿拆迁的钉子户,也划了一道红线,把母星系圈到自己怀里。于是流浪者号抱着剩下三颗宜居星被夹在了中间。 人们决定用数字编码这三个星域。家园号和永生号都认为自家那片应该叫“第一星系”,名称一直未定,不过流浪者号的叫“第二星系”除了年佟本人几乎无人反对,已经板上钉钉。 由于永生号还需要家园号继续支援高仿生技术,家园号也需要永生号同意亲临“死场”附近调查未解之谜,双方没有为此大打出手。 “死场”内的“精神网”技术没能流传出来,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只有戴月来,还有成功激活续生保险从里面“活”着出来的周静水见过了。这是年佟想知道的东西,所以年佟也对家园号客气许多。 而且,相较于“死场”里的“精神网”,戴月来现在成了年佟最想知道的“东西”。 “星汉3号”硕果仅存的成品。 连戴月来自己也迫切地想知道那是什么。 两百多年前的周春秋博士,在地球文明湮灭的前夕,在他高呼“向死而生”扑进爆炸的烈火中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做出了什么东西吗? “沙漠之泉,暗夜之光”——手环里的那“一线天”和“不死岛”的某种观感别无二致。“星汉3号”和“死场”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只有他能出来? “死场”和蓝釉又有什么关系? 吞噬,穿梭,跨越。崩塌,折叠,融化。那是失序的一切。 “再去一次吧,”年佟狡黠地说,“再去一次吧。”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除了他自己。 他讲课的时候会跑神,学生们看不出来,却逃不过周静水的眼睛——周处长,现在自封周总长了,蹭课蹭得很不要脸,一定要坐第一排跟讲台正对脸那个位置。 戴月来讲课不爱走动,总是搬个椅子往那一坐,周处长一来,那课就好像是一屋子师生围观他两人对坐话家常。 戴先生讲到他们这前联大十八线军校分部改名“问天学府”的原因,往大虚影屏上投了篇古老的诗歌: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 诗歌很长,讲到“延年不死,寿何所止”,戴先生大概是累了,提前让大家中场休息。几个学生一只脚刚迈出门槛,就见周总长抢了麦走上讲台。周总长跟大伙闲唠家常似的说:“插播一条啊,不好意思各位,这个名字其实是我取的。它一开始没这么难懂,只是‘把酒问青天’的意思。来来,你再给他们讲讲这个呗。” 戴月来倒真没事先听他说过,原来不是《天问》,原来是那首“兼怀子由”的“把酒问青天”啊。 “我知道我知道!”有学生一蹦三尺高,当场从个人终端投放出一首歌—— 地球时代21世纪的人唱的,那腔调不知挟了多少历史风尘,在这广袤的星海中泠然叩响人耳的鼓膜。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戴月来笑了,笑着看周静水,看过满屋子人。 满屋子人惊呆了,戴先生很少笑,更很少笑得这么“温情脉脉”,尤其很少对除了周先生以外的闲杂人等这样笑。 戴月来笑着对大家说:“这首很好,你们看看吧,自己好好看看。” 那是戴月来第一次“早退”。他拎起保温杯,叫上周总长提脚走了,留下满座师生和一阙古老的歌谣。 “去吧,”周静水笑着说,“再去一次。这次我在地上等你。” 他知道戴月来必须去探个究竟。这和他们一开始说好的“再也不分开”不一样。但是他们必须这么做。 撕破脸的三大星系为这事捏鼻子坐谈过一次,谈起来面面相觑,最后都一脸茫然地看向戴月来。 戴月来在万众瞩目的会场直播频道里沉默了半晌,直到周静水忍不住要出声帮他打断那沉默时,他才冷静地开口:“那是能解释一切的不能解释之处。我能肯定它和‘星汉计划’有关。这或许是解决寿衰问题的唯一机会。特研处敦促星舰总工程师唐棠先生尽快测算出‘死场’坐标。” 唐棠那头也沉默了许久,说:“很抱歉,我亲爱的同胞们。死场消失了。” “我测算不出它的坐标,”唐棠的语气从未如此沉重过,“永生号遇见它,是亿万可能之一的适逢其会。上帝没有给人类第二次机会窥见天机。” ......所有人默了一瞬。 戴月来:“我们以为,唐所长是坚定的无神论者。” “我是。可人类需要信仰。”唐棠的虚拟影像看向戴月来,“上帝不再给人类窥见天机,但幸好上帝给人类留下了神迹。戴先生,太空航行研究处不会放弃寻找死场,不过在没有找到它之前,人类的信仰在您身上。” 周静水皱了皱眉,插了一嘴:“戴顾问一直在支持特研处的工作。但他不承担人类的信仰。” 唐棠笑了笑:“当然,我明白您的意思。人类不能向神迹贪求太多。只是周处长,我们也敦促人类生命科学与哲学特别研究处,全力调查初代病毒大爆发事件,重新评估2021年周春秋博士主导的‘星汉计划’,并重启2121年穿越时空的‘窃桃计划’——航空处将义无反顾奔赴未来无极的深空,还请特研处,救起我们沦陷的旧家园。”
第106章 “——人类沦陷的旧家园啊, ”《不死岛》中这样写道,“那里的人们满身风尘,无声息地湮灭了。而克隆母星嵌作时空之海的贝珠,在这不死的圣地, 人类还将怒吼着存活。” “在这不死的圣地, 人类还将怒吼着存活。”戴月来摇头失笑,“可现实中人类并没有这样一处圣地。连一片‘死地’都难以再遇......唐所长说得对。人类仍然需要沦陷的旧家园。” - 人类逃离母星后第140年, 由星舰时代步入星系时代, 三星系联盟在这次会谈上正式确立, 从此进入一段前所未有的的和平期。 随着高仿生人技术的共享和拓荒新星事业的推进,大家不再为争夺有限的生存资源不体面地大打出手, 正如唐棠所提议的,永生号和流浪者号还共同支持家园号筹建返航船队——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戴月来对唐棠宣布“死场”消失感到失望。周静水却松下口气,说再等等吧,先做好其他事。 至于这其他事是些什么, 愚蠢的星际人类在对戴月来这个活体样本进行各种科学实验研究无果后, 开始一拍脑袋,决定采取某种原始而蒙昧的办法——安排志愿者与戴月来接触, 以观测戴月来的“传染性”究竟能否无限制地惠及全体人类。 先不说这个大胆的想法有多荒谬, 首先它在可行性上就足够令戴月来本人感到不安:“我自愿为人类抗争病毒与寿衰事业克服社交恐惧,每日与陌生的志愿人士共处十二个小时, 但如果没用呢?就这样带他们下地吗?” 周静水:“就这样带他们下地。他们志愿跟随你去,就如同你当初志愿参加‘星汉计划’实验。” 志愿者中心熙熙攘攘, 挤满了年轻人好奇而无畏的大好头颅, 周总长掷地有声的“返航计划”宣言与誓词在头顶的音箱里循环播放, 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洋溢在三大星系的每一个角落——尽管用司徒的话说, 大家伙这是麻了。周总长也波澜不惊地和那些连大米怎么长的都没见过的星舰生崽一样麻着。 周静水每天陪戴月来一起到志愿者中心, 跟那些星舰崽子打个照面后赶去隔壁司徒或索菲娅的实验室,十二个小时后再跟戴月来碰头一起回去。从头到尾情绪稳定,仿佛对一切都胸有成竹。 近来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的人不在少数,加上移民人口增长,用餐区颇有些热闹。戴月来接过两杯冰水,朝送餐机器人道谢,在吵闹的人声中听对面周静水和实验员通话。 “第三次驳回了,周处,”通讯那头是宋尔,“其他两星系全票通过,就等我们......” 周静水:“附加条款第十七则,适用范围按特研处的意见改。” “可是周处......” “办不到你就引咎辞职吧,”周静水喝了口水,语气堪称温和,“听说第三星系要对你进行‘人才引进’?去吧。” 不等宋尔吭声,说完直接掐断通讯。 “......”戴月来卷起衬衫袖,“精神网法案?” 周静水恶声恶气地哼了声:“特研处今天非要行使这个一票否决权。‘在遵循《人权法案》的前提下,精神网可适当延用至教育医疗系统’,《人权法案》是个什么玩意?从六城联盟到现在,这个法案就没一天受人尊重过,新星历修订版修订了百八十年还没修好,目前适用的还是大家伙为了抢星舰舱位杀人如麻那版!”
113 首页 上一页 97 98 99 100 101 102 下一页 尾页
|